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刀煮酒》作者:千世千景 文案: 飞沙镇上, 赫赫有名的离别刀客,来路成谜的白衣青年,断魂堡马贼,孤星照月楼高手…… 爱恨情仇,错综纠葛,揭开一段陈年旧案的序幕。 古风武侠 温柔潇洒(内心流氓)攻×毒舌冰山受 PS:日更,每章三千。 PPS:本作有部分《琴心剑胆明月天》的人物出来串场,但剧情上没有关联。 PPPS:听说评论和扩散都是爱的象征!(手比heart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无常,顾风流 ┃ 配角:薛无情,叶容弦,骆云笙,穆情浓 ┃ 其它:武侠,悬疑,恩怨情仇 ☆、乱云酒肆   引子   红色,   艳丽的红色,   艳丽却不祥的红色——   随着大漠罕见的豪雨乱注在土地里,倒映在眼底中,盛开在胸口上。   他怀抱着红衣的女人,一样艳丽而不祥的红衣女人。那女人空洞一双长睫的眼,苍白了脸色,没有呼吸。她那柔顺的,乌黑的鬓发,失了光彩,乱线般缠在他手上。   男人茫然四望,这片血红像地狱的劫火,烧得他肝肠寸断,筋骨成灰。   他发出的痛苦的嘶吼,消散进山丘里,没有回音。   死生寂静。   瀚海大漠有一伙做那赎命买路生意的马贼,聚在一起,八拜叩首,占山为王,称断魂堡。   中原武林有一场齐聚各路英雄豪杰的盛事,神兵利刃,刀枪斧钺,一分高下,称识锋会。   江湖传言,断魂堡大当家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那昔年天下第一暗器沈无常的遗物寒星镖。   江湖传言,诸般武功唯快不破,寒星镖一出,就如那流光耀世,日月黯淡,万人莫当。   江湖又传言,断魂堡派遣七七四十九路高手押送寒星镖,为的是在识锋会上一露锋芒。   一干众人闻风而动,纷至沓来,浑水摸鱼的,鹬蚌相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汇集在边陲小城,飞沙镇上。   飞沙镇,   大散关外的弹丸小城,恰如其名,常年风沙肆虐,漫天遍野。女真人的牛羊驼马,汉人的丝绸茶叶,在那里来来往往维系着平淡而鲜波折的日常。似乎不管江南朝廷的风波转了几转,临安城里的荣华换了几换,它都依旧守着自己的调子,不紧不慢。   那镇外头是一栋破旧木楼,门前撑着根歪杆子,褪了色的旗上招展四个大字——   乱云酒肆。   酒肆的老板姓张,前半辈子是杀人越货的逃犯,如今到了六十好几的年纪,开了二十年的酒馆,只有脸颊上一条刀疤还依稀仿佛些着腥风血雨。他看形形□□的人南来北往,发觉温一壶酒并不比杀一个人简单。这飞沙镇上多得是豪强劫匪,也多得是刀头舔血过日子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需得比别处还要厉害三分。   可便是这胆大心细,精明老练的乱云酒肆老板,如今却也觉得凳子有些发烫。   酒肆依旧是那破木楼,从总也关不紧的窗户里飘进了几粒黄沙和尖厉的风声。可酒肆里的人却不如往常,那些响马路霸的匪气老张毕竟嗅得出来,   但这几位只会让他想起三个字——   江湖人。   这群本应该在关内讨论什么天下第一的江湖人,怎么要跑来瀚海大漠吃沙子?   老张心里打了个突,连忙磕了嗑碟子里的尘土,若无其事,抓出一把花生听他们东拉西扯。   堂上的人三五成群,靠窗的四个穿羊皮袄,都拿着短棍,围坐在方桌边;南边墙角那桌是三个带长剑的,绫罗袍子,有说有笑;北边那桌是两个穿黑衣的,拿帽子遮着脸,举手投足戒备异常;中央是一大桌粗莽汉子,天南地北的口音混杂在一起热闹喧哗;而那背对门的,只一个人,挂暗金长刀,面前是一壶大漠独有的烈酒。   酒肆里吵吵嚷嚷,可莫名透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忽听见中间那群人里突然蹦出了一嗓子: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飞沙镇上的外人哪一个不是冲着寒星镖来的!”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说者也或许无心,可就好像一声炸雷,让整个乱云酒肆安静了下来。   安静,落针可闻的安静。   那几个使棍的、拿剑的、穿黑衣的都直勾勾盯着中间圆桌,好像上面摆着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们的手,悄悄摸向了各自兵刃。   老张的额角上渗出了冷汗,却不敢往衣袖上揩,生怕一丁一点的声响也会要了他的命去。他听说过中原武林人的快剑,在眨眼一瞬便能取下人的首级。这满堂的江湖客里谁能保准没那么一两个高手呢?   时间的流动缓慢而滞涩。   那背对门的年轻人却将这一切暗流汹涌看似未看,径自喝了杯酒,酒杯落在桌上“笃”地一声。   “可惜了……”   中央一个大汉闻言就将那桌子拍得震山响,亮出一把厚背砍刀,斥道:   “喂,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寒星镖虽是天下第一镖,可毕竟是死物,若没有昔年沈无常一手醉扫星河,又怎么来今日的威风?”   “那依这位少侠之见,该当如何?”拿长剑的人客客气气行了个礼。   “不如物归原主。”   “呸!”那大汉拿刀指着他,“你小子糊弄谁呢!沈无常都死了好几年了,你是去阴曹地府还他!”   “那也总比落在凡夫俗子的手里好。”   “你!”那大汉气急,挥刀就要砍。   老张连忙捂住了眼睛,那样重一把刀,恐怕顷刻就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砍作两截。他缩着脖子,却猛听见耳边风沙呼啸。   乱云酒肆那扇饱经风霜的破木门突然就打开了,一个白衣人披着及踝的雪狐裘站在漫天黄沙里。他用白棉纱的头巾遮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对眸子又冷又淡好像结霜的上弦月。   众人被大漠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好背过脸去。   那大汉这时才瞥见那年轻人挂着的暗金长刀,一腔子怒火骤然退去,只余下冷汗涔涔。他也是使刀的,自然知道那把刀的来历,只是——   这姓顾的家大业大,怎么也来趟寒星镖的浑水?   那白衣人不理会满座的剑拔弩张,扔了三个铜板到柜台上,哑着嗓子:   “烫一壶酒。”   老张听见那叮叮当当的铜钱响,回过神来,当即将钱收进袖管里,三步并两步逃离这是非之地。   靠窗那几个使棍的人连忙去关门,满室风沙忽然就安静下来,只余下一片尘土纷纷扬扬。   乱云酒肆里的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思绪,看他云停岳峙,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尴尬地退回位子。   白衣人没多匀给他们半个眼神,拣了那刀客对面坐下,却细细打量起他来。那是个二十出头的英武青年,深邃眉眼,一头微卷的长发用赤金箍子束在背后。他穿着上好的赤狐裘,领口露出一截织锦领子,左手戴着皮制手套,右手的那只则放在桌角。   那刀客也抬眼看他,白衣人摘下了挡风的头巾,露出一张清郁面容来。这个人眉飞入鬓,眼角利落如刀裁,鼻梁又细又直,唇上血色疏淡,天生一副薄幸薄情。可就是这一脸子凉薄相,配上他阴郁黯淡的眼神,竟有种病西子似的意味。   刀客有意逗他,“这酒肆里这么多空座儿,怎得偏要与我同桌?”   “干净。”   他惜字如金。   中央那大汉闻言又从凳子上窜了起来,他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碍着那刀客来头颇大才不敢声张,此时不免要将怨气悉数撒在那白衣人头上。   “小子,横竖是不会说人话,不如爷爷今日将你这舌头一刀剁了!”   白衣人挑眉,清冷着脸也看不出是怒是惧。   那刀客却莫名有一丝心惊胆战,没等他想明白,就眼前一花。那病西子似的青年出手如电,瞬息间就取走他面前的粗瓷酒杯。刀客一惊,连忙顺着那截袖子擒住他手腕。   手腕瘦骨嶙峋,用力抓着甚至有些硌人。   白衣人瞪他一眼,挣了挣,却终究敌不过,只好作罢。   刀客见状对大汉一笑,朗声道:   “我这人不好见血,你若要割他舌头,需得问过这把离别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中原武林是十年一个轮回。三十年前有“金刀雪剑回春医”三杰,二十年前有“快意逍遥”独孤游,十年前有“琴剑双侠”叶容弦和凌剑秋,到如今这一代却还未分出个胜负。   但说起使刀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豪门顾氏之子,无敌刀汪亭之之徒,仁义无双,潇洒意气的离别刀客顾风流。   传言他蒙眼劈开鸿雁的细羽,沿着脉络,分毫不差;传言他一人一刀,荡平了潇湘十八路水寇;传言他貌若潘安,提亲的人将门槛踏平过三条。   这样一个无人不羡慕、无人不敬仰的英雄,此刻就坐在乱云酒肆中。   众人忽然就觉得这破败酒肆比临安城最富丽的天上楼还要辉煌。   “不知是顾大侠!”   那大汉闻言,一张脸上忽红忽白,话噎在嘴里吞吐不得,他暗啐一口这姓顾的管得也忒宽,但无论如何,那把刀都落不下去了。他悻悻然又坐回了位子,外面风沙太大,只好继续在酒肆里挨白眼。   白衣人忽记起自己一截腕子还在刀客手中,沉声道:“放开!”   但那刀客却正了神色,不顾他眼中透过的惶急,一把摸向脉门。   “放开!”   “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顾风流,来而不往非礼也。”   “沈西。”   “谁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将你打成这样?”   “……”   “你内伤深重,不要掺和寒星镖的事才好。”   “啰嗦。”   “那寒星镖本就是沈无常的东西,争来夺去有什么意思?”   听到“沈无常”三个字,那白衣人眸光一闪,终于反问一句:   “你认识他?”   “我与他非亲非故。”   “昔年沈无常盘踞鬼哭峰,一人一扇一镖连杀三十余人于眨眼之间,世称千手魔头。你袒护这样一个人,就不怕中原武林弃你而去么?”   顾风流只一笑,笑容如三月风,一双璀璨夺星的眸子盯着对面人。   沈西叫他看得不自在,垂下头,“怎么?”   “我只是不知道,你原来会说这样多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久等了,拖拖拉拉等到现在才动笔,实在对不起(跪 ☆、刀   老张在半灰不黄的破帘子后面偷偷觑着,堂里的气氛终于活络了些——那满座人皆碍于离别刀客的面子,不敢造次。他这才端着一壶酒,一个酒杯,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方才那白衣人伸手夺杯的样子他瞧见了,满满一杯酒,半滴不洒。这样快的出手,这样稳的出手,想必不止是用来取酒杯那么简单。   “小店敝陋,只有这粗制烈酒,大侠莫怪……”   他堆笑着,害怕那人一双快手会眨眼间掐上自己的脖颈。   穿白衣的依旧一副倨傲神情,没答话,甚至没看他一眼。他径自取过顾风流的酒杯,随手倾在地上,又换上老张拿来的新酒,推到那刀客面前。   顾风流看那只苍白如雪的,隐隐透着青筋的手,一愣。   “那杯落了沙子,这算我还你的。”   “区区一杯酒,何须还我?”   “我平生最恨别人欠我的情,却更恨我欠别人的情。”   顾风流看他满眼清冷郁郁,不忍拂了他的面子,接过去,一饮而尽。   沈西沉默半晌,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忽然道:   “你与沈无常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他说这些话?”   顾风流闻言一笑,心忖这人自打进门起就一脸子丧气相,这会儿终于肯露出个表情来了。   “世人皆称沈无常为魔头,可究竟何为善恶,何为正邪?”   “沈无常杀人无数,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究竟有没有尽头?”顾风流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忽然眼神深不见底,“可笑世人满口仁义道德,竟然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看不穿……”   沈西闻言沉下脸,“啪”地一推酒杯,捞了头巾就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往门外走。   顾风流方知自己失言,连忙扯了他的袖子,却不禁暗道一声好大的脾气。   “这门外刮着大风沙,出不去的。”   沈西斜了他一眼,似在说不愿与他多费口舌。   “这里是金人的地方,只有这乱云酒肆一家做汉人生意,你若出去了,夜晚投店还是要回来的。”   那白衣人闻言又瞥了老张一眼。   这一眼让老张脊背发凉,他忙点头如捣蒜,“这位大侠说的是!”   顾风流看他决意不和自己说话,索性堂而皇之地调笑起来,摸上他手腕,涎着脸,   “沈兄,这乱云酒肆里可是没有空房了,不如和小弟我将就一宿?”   沈西忍无可忍,冷着脸道:“死人是不用睡觉的!”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离别刀客,此言一出,满座兵刃出鞘,明晃晃的剑光闪成一片。   “小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顾小公子顾风流。江湖上义薄云天的人,不许你满嘴胡言!”   顾风流听似未听,径自揽过沈西肩膀,却偷偷地反剪了他双手,笑道:   “他这人就喜欢喊打喊杀,诸位莫怪。”   沈西瞪他一眼,挣了挣,却无奈论力气不是他对手。只好咬牙切齿,凑到那刀客耳边,“你有种一辈子别放开这双手,否则我不将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我若一辈子不放开,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和我过?”   顾风流挑眉,他实然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不过是看这病恹恹的青年面无表情,白生了一张俊脸,忍不住要寻他开心。   且遑论顾小公子这几句话说得是不是没脸没皮,在场众人却是再不好意思再看他们眉来眼去了。于是都尴尬地咳嗽一声,退回位子,   暗叹那顾家门槛便是踏破三十条也没用——   人家不好那口!   只有方才那拔刀要砍人的大汉心中惴惴,汗如雨下。他以为那白衣人于顾风流不过萍水相逢,如今看来却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更何况,这两个都绝非善茬,难保自己会不会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老张也总算觉出些味儿来,眼见着白衣男人双手受制,连忙摆出墙头草的架势,   “这位大侠,堂里嘈杂,不如小的将酒送到楼上上房,两位慢慢叙旧。”   沈西生生把一个“滚”字咽回了肚子,习武之人脉门是要害,被人捏在手里不由得他胡言乱语。   顾风流挑眉一笑,眼角的神采令人目眩神迷,落在沈西眼里却是十二分的可憎可恶。他随手拍在白衣人肩井穴上,把人连拖带拽拉上了楼。   乱云酒肆毕竟不过偏僻小镇上寻常旅店,所谓上房也不过比别处宽敞干净几分。顾风流虽是建康豪门之后,倒不拘束这些,大剌剌将赤狐裘堆在柳木桌上,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人却只把下巴一扬,不回话。   “你的出手很快,甚至快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捉电手。而且,你取酒杯用的是左手,而喝酒却惯用右手,可见是使双手兵器的。但是——”顾风流一顿,“我思来想去,竟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世人笃信虚名,与我何干?”   “说得好!”顾风流应道,却忽然拔刀相向,一刀斜取他右肩。   那本来被点了穴道,双臂应动弹不得的白衣人此刻却如离弦之箭。他忽然从袖中拔出一把银色双刃匕首,电光火石一瞬,格下顾风流刺来的暗金长刀。   金属摩擦碰撞迸出花火和刺响。   顾风流一刀未中,不等招式用老,反手撩他下颏。这招刁钻诡谲,与方才正手的沉猛古拙大相径庭。白衣人不禁一惊,反应却快,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旋即右手虚晃一招,拧腰回身,脚踏九宫。顾风流只觉眼前衣袖飞卷,那人就已在三步之外。他见一刀落空,知道先前所料不错,这个叫沈西的果然是个一等一的高手。顾风流此时不敢托大,上前一步,连刺九刀,环环相扣,密不透风。白衣人见那晦暗刀光如幕如罩,斜让一步,左手翻手做爪,直取咽喉。顾风流见招,使刀格他左肩。沈西自然舍不得一条胳膊,急退两步,一掌拍在柳木桌边,将那桌子生生推出了一丈远。不待顾风流站稳,他飞身踏过桌面,手中匕首如流星乱坠,眨眼间走遍膻中、鸠尾、巨阙。顾风流横刀抵挡,竟悉数拦下。沈西见一击不中,自知机会已逝,倒纵身形也毫不恋战,只在一丈之外斜着眼冷冷看他。   “好功夫,好胆色!”顾风流笑道。   沈西此刻却着实笑不出来。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   他便吃了这兵器的亏。   沈西若想赢顾风流,只能贴身搏命,却偏偏那人一把暗金长刀如蛇缠藤附,花样百出,实在近身不得。他暗自有些恨恨,若是在从前,恐怕这样的刀客在手下转不过十个回合就要见了阎罗,如今却是他进退两难,疲于招架。   “怎么办,走不走?”   虽说逃跑是江湖人最不齿的行为,但他早已不是惧怕人言的年纪。沈西看了一眼顾风流背后的窗户,窗纸里隐隐约约透出点凄厉风声与晦暗日光。   那风沙大约还未散,不知出去有何等下场……   正当他心念电转,盘算后路之际,忽然有人“笃笃”地敲起了门。   门外是老张那把枯瘦干瘪的嗓子,“二位客官,小的拿酒来啦!”   “放在门外。”   不敢移开视线,二人异口同声。   言罢俱是一惊,顾风流却露出个笑来,他收了刀,“砰”地一掌拍在那柳木桌子上。沈西不解,一掌停下了桌子,皱着眉头看他一举一动。只见那刀客径自拉开大门,取来一壶烈酒,放在他面前,一双眼熠熠如星,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沈西垂下眼看了看那酒壶,一启薄唇,反诘:“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小公子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厚脸皮,非但不恼,反而乐呵呵地替他斟酒,“沈兄的身份,在下已猜得七八分了。”   “……”   见他不言语,顾风流又道:“沈兄出手往往是周身大穴,却不取心脏咽喉要害,可见用的是判官笔之类的钝器,而非匕首。”   “……”   “你总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习惯招架虚晃,可见双手用的是不同兵器。”   “那又如何?”沈西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湖上双手使不同兵器的人极少,大散关外却是有的——”顾风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泛着狡黠的光,   “孤星照月楼。”   “荒谬。”白衣人轻笑一声,仰头喝干了杯中烈酒。   顾小公子却不慌不忙,沉声道:“二十年前独孤游退隐江湖,只身来到关外,建起孤星照月楼。收徒沈无常、薛无情,分别赠武器寒星镖、冷月扇。寒星镖在沈无常死后便杳无音信,如今重出江湖,孤星照月楼的人想寻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大散关内也知道孤星照月楼的名号?”   “岂止是孤星照月楼……”顾风流倒了杯酒,眼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昔年‘冷眼冷面,冷心冷情’四冷公子沈无常威名赫赫,武林中人莫不以一睹寒星镖为荣,使暗器者也莫不以寒星镖为尊……”   那白衣人闻言沉吟半晌,忽地低垂了眉目,喃喃道:   “一具皮囊、一堆废铁而已,不值得世人牵挂。”   “可若看得穿,就不是红尘雾;若参得破,就不是无常局。” 作者有话要说:  写武侠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挑战呃…… 既小众又难写—— 不过我喜欢!2333333 ☆、酒   酒是极美妙的东西。   一壶烈酒,刀子似的割入喉咙,煮沸心肝热血,烫得往事翻涌眼角发红。天南海北、陌不相识的两个人,只要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就会在馥郁醇香里成就同一个美梦。无论旧事缠绵翩跹,多少风起云涌,都能在那一盅江海里淡化成烟成雾,了无踪迹。   而顾风流喝着天底下最美的酒。   不为别的,他的面前坐着沈西。   白衣人依旧没承认自己是孤星照月楼门下,但态度却松动了很多。或许是顾风流那句无关痛痒的感慨敲到了他的心头,又或许仅仅是向那些似是而非的戏谑包容妥协。但不管怎样,他都破天荒地坐下来和那刀客喝酒,都破天荒地勾起嘴角一笑,惹得后者心魂飘荡。   “你见过沈无常的扇子不曾?”酒气蒸得他双颊泛红,沈西带着三分醉意,抬了一双凤眼,挑眉轻笑,不可方物。   顾风流看他目光如水,不知怎么也跟着有些醺然,伶牙俐齿顿时吞吞吐吐:   “倒是……没见过。”   “纯黑色天蚕丝织的扇面,万年玄铁打的扇骨,正面镶一片大的银箔和一点小的金箔,反面是四个大字‘孤星照月’。”   顾风流一怔,正想问他是否见过沈无常其人。却看他神色凄凉,捏着酒杯斜倚在柳木桌上,一对薄肩嶙峋着,郁郁颓然。他料想这人与沈无常必是有些关系的,可沈无常已死,也不便多问。   而对面的白衣人似乎就此陷入了某种痛苦的追忆里,皱了眉头默不做声,酒却是一杯接一杯再没个停歇的时候。   两厢无话,只有风声依旧。   “——断魂堡办事,识相点的都给大爷滚开!”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接着是桌椅翻倒的“砰啪”钝响。   顾风流听见“断魂堡”三个字,心说是地狱无门偏来投,这乱云酒肆里几十双眼睛哪个不是盯着寒星镖,又有谁肯放过一分一毫。但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径自站起来,按了刀,准备隔岸观火。却不想沈西忽然一拍桌子,震起桌上酒杯,反手一掌就打了出去。   顾风流一惊,慌忙伸手想接却又如何接的得住?   内力裹挟着劲风,撞开木门,直奔前堂。   “啪!”   那杯子砸在墙上,碎了个十成十。   断魂堡领头的是个矮个壮汉,穿羊皮短袄,浓眉圆眼,厚唇阔口,一脸子横肉。他提着把错金大刀,刀尖明晃晃指着楼上洞开的房门,吼道:“什么人?!”   楼梯上白影一闪,沈西架腿稳稳坐在那半掌宽的栏杆上,依旧是那副死人脸,   “你又是什么人?”   “断魂堡徐九海,听了爷爷的名字还不下跪求饶?”说完就怪笑起来,张着一口黄牙,“爷爷我有要事要办,借这乱云酒肆一宿,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滚出去!”   沈西听完,不动声色,暗自扣了那匕首在手,又瞥了一眼顾风流。只见那离别刀客瞪大了眼,皱着眉头拼命给他使眼色。   这便是也要他看戏了。   沈西冷冷斜他一眼,旋即扭过头不做理会,依旧没将匕首收回去。   “你若现在出手,就不怕打草惊蛇?”顾风流见眼神无用,直接开了口。   “那难道中原武林都是如你一般的好城府?”沈西挑眉看他,三分讥诮。   果不其然,那叫徐九海的说话霸道无礼,登时堂下就一片骂骂咧咧,喧哗声起。这群江湖人讲起道理来都是一样的道貌岸然,骂起人来也竟然都是一样的粗俗嘴脸。   “你十八代祖宗的,只许你住店不许老子住店?!”   “今日便就不许了!”   “那就刀剑说话,命不够硬的,活该曝尸大漠,任那日晒风吹!”   话音刚落,两边人俱是刀剑出鞘,拉开架势,骂骂咧咧战作一团。   沈西看没他下手的机会,也就乐得安闲,抱着胳膊就差一盘瓜子。他盯着堂下你来我往,忽然凉飕飕地问了一句:“那断魂堡盘踞大散关外多年,难道连金人的旅店都住不得?”   “这飞沙镇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那帮女真人虽说不知道寒星镖是个什么东西,也难保被人收买。到时候打碎了牙只能往肚里咽,还不如来找汉人的晦气。”   “我以为你不会看他们打起来。”   “打不起来的。”顾风流一笑,“因为……”   他话未说完,老张就“噔噔”地跑上楼来,震落了破木楼梯上一层薄灰,那酒店老板上气不接下气,对着顾风流,   “顾大侠,顾小公子,求求你让他们别打了!”   “便依你所言。”   他说罢便拔出那暗金长刀向人群掷去,宝刀出鞘,声如鹤唳龙吟。   沈西挑眉,原来世人所谓仁义无双的离别刀客也是个不到危急不出手的人。   为躲那飞来一刀,人群哗啦啦裂开个口子,顾风流轻飘飘落在那正中间,颀长身形分外扎眼。   他一抱拳,“在下顾风流,建康顾氏第七子,诸位认识的卖个面子,不认识的卖个情字。只是奉劝诸位一句:这飞沙镇上只乱云酒肆一家做汉人生意,若想去作盘中餐的不妨出去,若想留下来的,便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只怕刀剑无眼。”   他说完一抖手腕,刀光飘忽闪烁,只听见“叮当”几声金属落地。断魂堡众人都是手上一轻,待低头看时却只有刀柄在手。   好快的刀,好狠的刀!   见者都是惊慌无措,那领头叫徐九海的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和和气气,“大侠好刀法。只是方才老板说这酒肆里没有空余的地方,不知这位大侠有何办法?”   “你们不如在这前堂将就一宿,此处只一个入口,视野开阔,实在没有更好的了。”   徐九海从头到脚打量了顾风流一遍,心里也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担心此行目的已被人猜了个透彻,另一方面这人武功深不可测,若是动起手来输赢无算。这么一想,发觉眼下着实不该和他作对,于是也只好点头,   “这位少侠说的是……”   他那手下众人领教过顾风流的厉害,此刻虽然心中有气,也只能攥着刀柄干瞪眼。   中原武林那几个更是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误会一场”,拉着那方才还你死我活的人喝酒划拳——   没办法,寒星镖的消息比什么恩仇都来的值钱。   顾风流见事情已平,“锵”地一声收刀回鞘,足尖一点又落回白衣人身边。   沈西看楼下一派其乐融融,冷笑:“原来关内人都是这样刀剑相见……”   那刀客闻言,搂着他的肩,“不是我胆小,只是说话能解决的事,不想拔刀。”   这时有几个不巧抬头往上看的,见顾小公子搂着个男人的肩膀,吓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边上人就拽他们胳膊,或摊手或摇头,挤眉弄眼都是一个意思——   “就那样!”   沈西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死人脸,斜眼看着顾风流,幽幽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拔刀,我是有把握将你这一整只手都剁下来的。”   “别成天喊打喊杀……”顾风流赔笑,却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留下断魂堡的人?”   “寒星镖。”   “沈无常已死,你为个死人挂念什么?”   “我不挂念死人……”顾风流一顿,“只是你若想要寒星镖,我就取来给你。”   沈西闻言忽然转身就走,施展轻功,飞出一丈远,拂袖关了房门,甩下句:   “说的好听。”   顾风流知道他那脾气,也不去追,倚着栏杆看楼下断魂堡众人。   那一行人拢共二十八个,大约皆听命于徐九海,武器是清一色的朴刀,腰上挂断魂堡令牌,扎着赭色头巾。随行的还有一口精钢大箱,三尺来长,二尺来宽,五六个壮汉才勉强搬动。那箱子上挂着锁,锁上弯弯曲曲许多花纹。顾风流一眼就看出那是机关谷程家的干支连环锁,箱子本身就是锁中一环,若没有钥匙,就算再高明的能工巧匠也奈何不了半分。   顾风流摸着下巴,暗忖这断魂堡此番也是下了血本。   程家人清高自傲,从不给这样的地痞流氓造东西。这口箱子恐怕是从黑市上倒来的,价格翻了几番,比一大箱黄金还来得贵重。但干支连环锁实在不是浪得虚名,这一口大箱子便有如那断魂堡众人的定海神针,也难怪姓徐的能这样明目张胆。   顾小公子却皱了眉头,本来他不过是觉得沈无常已死,恩怨两清,众人不该为了件死物大打出手。如今夹带上沈西的事情,就不免把自己也牵扯进去。无奈海口已经夸下,也只好为了面子贴里子。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兀自一笑,忽然又想起沈西那副臭脾气——   不要说牡丹鲜花了,恐怕就是块顽石。   但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那白衣人的一双眼睛太过抑郁悲凉,直教人想帮他做点什么,才良心得安。   抛开这些不提,沈西关了房门,将剩下那点酒喝尽了,和衣躺在床上。说出来不怕让人难受,他眼里就从没有过顾风流这个人,也不管这里本应是顾小公子的房间,自顾自睡得安稳如常。   窗外风沙声寂,沉沉将夜。 作者有话要说:  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审美来了……不过,放心我不会坑的! ☆、空箱子   顾风流盯着徐九海那帮人久了,就想拿沈西洗洗眼睛。他甫一推开门,却哭笑不得,那人径自占了大半张床,丝毫没有见外。   “哎,醒醒。”顾风流好声好气地坐在床沿上,借一段月光看着那分外苍白的脸。   沈西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顾风流伸出了手,却不敢去推他的肩。这个人睡着的样子温柔极了,一双冰凉的眼睛微闭着,连带那一脸子肃杀都褪下不少。他背上一对蝴蝶骨被酒肆那半旧不新的棉被拢着,在月光下随着呼吸翕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扑棱着翅膀飞出。   顾风流看得出神。   沈西并不美,一个爱喊打喊杀的大男人无论如何都和美沾不上边。   可他呛人、凉薄、忧郁且落魄。   好像大漠里盛产的烈酒,没有香气,没有回味,只是从一开始就辣到你心里魂里,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那活阎罗的匕首贴在他脸颊边,刀锋冷冽如月,月光冷冽如眼。   “看一辈子好不好?”顾风流涎着脸,笑得无赖。   “我若现在杀了你,你倒是能看一辈子。”沈西一惯的凉薄语气。   “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   “那谁替你付房钱?”   他这么一问,倒教沈西记起来了,这里是顾小公子的房间,自己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话又说回来,若之前不是顾风流邀他同住,这乱云酒肆里没有空房,他恐怕就得幕天席地去喝那关外的西北风了。虽说这刀客整日里满嘴胡言,又轻薄佻达,可一码归一码,沈西那句欠情还债决不是空口无凭。   “是我不好。”   他呐呐,撤了匕首,又往里匀了一尺地方。   顾风流闻言愣了愣,心说这活阎罗是吃了脏东西了。但他又不敢真去问个缘由,只好故作从容地往那床上一躺,满脑子兜兜转转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气。   这也都是他自作孽,明知这人刻薄无情是到了极的,却还偏偏要去招惹。顾小公子大风大浪里过来,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但在沈西面前就莫名栽了跟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最不能打这种人的主意,最不能与这种人扯上关系,但还是要忍不住出手相助,忍不住为他痛心叹惜。   这连名字都风流的顾小公子平生从未这般狼狈过。   那近在咫尺的瘦削脊背烧得他翻来覆去,心慌气短。待更声响过二巡,直熬得两眼通红横竖睡不着觉,讪讪地找点话头。   “你当真不是孤星照月楼的人?”   沈西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他这一问,没好气地回道:   “不是。”   “你当真不认识沈无常?”   “不认识。”   “你当真……”   顾风流说到一半就猛地住了口,沈西瞪着他,月光下那如瀑的青丝闪闪烁烁。   “没什么……”他移开眼睛,自言自语:“睡觉。”   那活阎罗却仿佛看透他似的,一双凤眼颠来倒去地打量,也不说一句话。   顾风流被他看得心虚,刚想辩解两句就见那人忽然变了脸色。   窗纸里透过一段诡吊的笛声。   沈西听见那声音,抓起白狐裘就披在身上。他翻身下床,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甩下一句:   “我出去走走。”   顾小公子闻言差点笑出了声,暗忖这天底下哪有出门散步走窗户的道理,于是也带了长刀,尾随那活阎罗而去。   明月夜,瀚海沙。   十里方圆唯有笛声喑哑,断断续续着不成章法。   漆黑的天幕,灰黄的屋顶,无色的寒风,两个人影兔起鹘落,如鬼如魅。   沈西一身白衣在黑夜中分外扎眼,只见他衣袖翻飞如雪,鬓发纷纷扬扬,刹那间已在一箭之外。他的脚步极轻极快,眼花缭乱中分不清是人在追影抑或影在逐人。顾小公子见状提起十二分的力气,两人间却仍不见有丝毫接近。   好快的轻功!   那刀客望着沈西的背影,尽管知道孤星照月楼“踏雪功”天下无双,此刻却也不禁耸然动容。   正感慨时,笛声骤停,不远处房顶上突然闪出个黑衣人,蒙着脸看不清模样。沈西见状一拔身形,腾起数丈,稳稳落在那人面前。   他轻叱道,“休走!”   黑衣人一惊,慌忙调转脚步。沈西却不追不赶,一抬左手,三枚透骨钉泛着惨白的光芒直取那人肩井与大椎。黑衣人猛地一顿脚步,前屈身体,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将那暗器悉数避过。他一拧腰身,左手发出一道寒光,也是三枚透骨钉打回去,竟与沈西的招式如出一辙。   二人异口同声:   “连珠针。”   “连珠针!”   那黑衣人显是吃惊不小,急退两步,柳眉倒竖,听声音竟是个女人: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孤星照月楼的武功?”   沈西站在月光下,面色苍白,眉眼冷峻,只幽幽道:   “我什么人也不是……”   “那就废话少说,各走各的阳关道!”   “我问你,孤星照月楼要寒星镖来做什么?”   黑衣人没料到他竟知晓个中底细,硬着嘴:   “孤星照月楼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来管!”   那活阎罗本是想诈她一诈,此刻却心下了然。   这大散关外势力错综复杂,恐怕这飞沙镇上的事情远不如面上那样简单。   他负着手,淡淡然:“你怎知我是外人?”   “你若是七堂中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沈西闻言一笑,   “不是便就不是吧,给你家主人带个口信,说酉时生人挂念他。”   “我凭什么要给你带信!”那女子怒斥一声,施展轻功,转身就走。   他平日里一副修罗脾气此刻竟也不恼,只是抬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出神。   顾风流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听见沈西和那女人的对话,单看见他举头望月、飘若谪仙。顾小公子在心底里暗自啼笑皆非,心说那些满口仁义礼智的武林名宿还比不上一个成天你死我活的武夫来得超然。   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沈西猛然回头,愣了愣,凭身手极少有人能从背后拍到他的肩膀。   那顾小公子也诧异,   “怎么?”   “没什么。”   顾风流闻言就不再提这事,他比谁都明白,管你是建康豪门第七子,还是赫赫有名的离别刀客,沈西不想买的账一概不买,不想说的事情也一概不说。   于是又重启话头:   “那蒙面人呢?”   “走了。”   “他武功很高?”   “不高。”   “那他怎能在你手下全身而退?”   “我不喜欢在月夜杀人,尤其是明月夜。”   他那性子依旧古怪,言罢似乎觉得话已说尽,竟转身就走。   顾风流叹一口气,也不知这死人脾气究竟是谁惯的,只好跟上去。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又回到了乱云酒肆门前。那酒肆依旧是栋破木楼,大门浑像豁牙的嘴,嘶嘶漏着寒风。那褪了色的旗子猎猎作响,旗上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此时二更天已过,可酒肆里却灯火通明。   “等等……”   顾风流发觉事情有异,长刀出鞘,极小心地推开了门。   两人却齐齐一愣。   这大堂里竟比白日还要热闹,江湖人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交头接耳,挤眉弄眼,不知又是打着哪门子算盘。   顾风流收刀回鞘,随手拉了个人,问:“怎么了?”   “顾大侠,方才断魂堡的人出去找徐九海,就寻回来了具尸首。”   顾小公子闻言一愣,“徐九海死了?”   那人一拍大腿,“可不是死了!”   “怎么死的?”   “这就……”   顾风流听罢,脸色倏然一变,拨开人群,三步并两步走到那大堂中间。   却看大桌子上停着一具尸首,边上是一圈断魂堡响马,这腥风血雨看惯的众人却面色发白,比那死人还要难看几分。   顾小公子拉着沈西的手,领他去看那死了的徐九海,低声问他:   “你且看看,知不知道是谁杀的?”   沈西还算卖他面子,凑过去看了看,道:   “不认得。”   他语气凉薄,轻描淡写,惹得边上一个大汉猛地窜起来,把桌子拍得山响,粗着嗓子:   “你这厮,我大哥死了,还敢在这里说风凉话!”   沈西转身看他,一双凤眼凛冽如刀,忽地挑眉冷笑,   “他死便死了,又不是我杀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这话说的。   顾小公子知道他那脾气,只是眼下徐九海尸骨未寒,恐怕换作了谁都不好受。连忙去打圆场:   “这位兄弟,他无心说这几句,莫往心里去……”   “管他娘的,今天就拿你小子的血祭我大哥!”   那大汉言罢暴喝一声,将一柄精铁龙纹刀舞得虎虎生风。沈西见状倒纵身形,滑出一丈多远,他将左手背在身后,压了眉眼,杀气纵横。   正当众人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时,半空中忽然探出只葱白的手来。那只手极年轻、极纤长、极优雅,仿佛是文弱书生的手。但他的出手又是那样的快,那样的准,只在电光火石间,就如探囊取物般擒住了那劈来刀刃。   顺着一截泼雪裁玉似的腕子,一个青衣人袍袖翻卷,身形飘忽,来到大汉面前。他三十开外年纪,桃花招子波光粼粼,却花白了一头长发,这人慢声道:   “不许这样兵戎相见。”   那大汉卯足了全身力气想夺回长刀,却不料青衣人一双纤细手指如铁如钳,竟好像生根一般牢不可破。他刹那间明白此人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只好耐着性子道,“不知这位是何方高明,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青衣人一拱手,谦谦行了个礼,“你大哥死于长剑之类的薄刃兵器,徐九海号称霹雳刀,凶手剑法不精却能一击致命,想来定是他的熟人。”   “凭什么说他剑法不精?”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青衣人淡淡一笑,摇头说:“这一剑刺得太深,颈血乱溅,不是高招。”   那使刀大汉见他不像是来搅局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不禁骇然,恭恭敬敬地撤了刀,   “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人群中忽然又有人问:“那这箱子怎么办?”   这一问教那大汉心头猛然打了个突,徐九海身上带着干支连环锁的钥匙,若有个好歹,他们便是运到了关内也无法开箱取货。他急忙去摸那钥匙,却翻来覆去也找不着,慌了神,失声道:   “钥匙没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有人就起哄,“钥匙没了,那箱子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他闻言又是一顿,冷汗涔涔,不住地摇头,“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守在这里,箱子里的东西……不可能不在……”   不知又是谁笑道:“也是,钥匙都没了,谅你也打不开!”   断魂堡众人又气又急,却偏偏毫无办法,只好纷纷喝道:   “都住口!”   这走江湖、滚刀尖都是一个道理,谁有面子谁就是人,出了丑就一文不值。   在场的天南地北,恐怕不出了三天,关内关外都要知道断魂堡为押送寒星镖花重金买了口干支连环锁,却弄丢了钥匙,闹得自己人都打不开的笑话了。   就在这时,那青衣人忽然开了口:“程家小子的机关向来留着后路,纵然没有钥匙也是打得开的,只是……”   “只是什么?”   “打开以后,这箱子也就毁了。”   使刀大汉闻言却如蒙大赦,向那青衣人深深行了一礼,   “这位高人,箱子毁就毁了,断魂堡的脸面不能丢!”   “那便好。”   却看那青衣人言罢走到干支连环锁前,口中念念有词。他忽然运力于指间,连按十余处,指力浑厚,竟在那精钢箱子上按出了一串深印。   “啪”那箱子应声而开。   大汉见状连忙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鲜血逆流,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结了冰。   那箱子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按时更新,然后我打开了游戏。 ☆、快活楼   箱子是空的。   那些看热闹的江湖人此刻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一种可恶又可笑的神情。他们耗费苦心,来到这鸟不下蛋的关外大漠,刀光剑影里趟过来趟过去,却原来都是他人嫁衣。   人群一哄而散,恰如他们来时的一拥而上。   使刀大汉却仍不肯罢休,目光灼灼看着那青衣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咚咚”地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这位高人,徐九海他是我结义的大哥,现在被人杀了,我空有一膀子力气,还请你替我出头!”   这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见状他那几个弟兄都来劝他,说:   “赵大哥,你跪他做什么?”   姓赵的大汉闻言却是倒竖了眉毛,将那圆眼一瞪,   “你们懂什么,你能替徐二爷报仇?”   那几个听罢赧然,呐呐说:   “我确实做不到。”   青衣人负着手,一袭云锦袍子,眉眼如画,灯火摇曳中好像天上人。他忽然一笑,朗声道,“顾家小少爷,他们虽是响马贼匪,但于此事毕竟无辜。况且倒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你就帮他们一个忙好么?”   姓赵的大汉犹记得顾风流那一刀,此刻神色焦急,生怕这点旧仇坏了事情。   顾风流却浑不在意,也似乎料到那青衣人会让他来出手,笑道:   “前辈不问江湖事多年,在下乐意代劳。”   “顾少侠高义。”   断魂堡众人闻言千恩万谢,拿出二锭黄金做酬劳。   青衣人笑说不必,转身便走,却仿佛踩着云霞一般轻飘飘不着力。   沈西见了不禁叹道:“好轻功!”   “本就是世上难得的好轻功……”   “你认识他?”   “顾大侠,那究竟是谁?”   顾风流神秘一笑,说:“天目山上能平步青云的人。”   无论是断魂堡众人还是沈西,都是久居关外,不了解中原武林的名号排行。这句话若是放到关内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如雷贯耳,要叫人变了颜色、毕恭毕敬的。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只是愣愣地看着顾风流独自满面得意。   “顾大侠,这二锭黄金……”开口的还是那大汉,他虽说知道这等豪侠不爱金银俗物,却再也没别的东西。   “黄金就不必了。”顾风流摆了摆手,却又道:“我只需寒星镖一用。”   “这,寒星镖下落不明,更何况是断魂堡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寒星镖在沈无常手里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镖,又何苦为这五个字所累?”   那姓赵的大汉闻言抿紧了嘴唇,露出些为难的表情。他沉默了半晌,向身后一众弟兄递了个眼色,忽然道:   “徐二爷已经为寒星镖而死,或许这东西本就沾染了千手魔头的煞气,是件不祥之物,给你也罢。”   顾风流听罢向他一报拳,“多谢成全。”   “我们弟兄几人合计着先回去安葬了徐二爷,禀报事情经过,再来此地听顾大侠的好消息。”   “如此也好,不知这干支连环锁能不能留下?”   “尽管留下。”   一伙人絮絮叨叨,顾风流又将事情经过详细打听了一遍,谈到启明星亮,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才各自散去。   沈西却向来与这些俗人俗事没有关系,早早地回房睡去了。   好容易送走断魂堡的人,顾风流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却见那活阎罗清明一双眼看着他。   “怎么不睡?”   “我想不通凶手究竟是如何打开箱子……”   顾小公子闻言一笑,“你几时会在意这些事情了?”   “不过是在意寒星镖。”   “我说过要替你寻来,便不会食言。”   沈西冷着脸看他坐在床沿边上,忽然扯了那白狐裘,腾身而起,翻下了床。   顾风流却不惊不乱,伸出手来,眨眼间捏住了那截雪白的腕子。   沈西瞪他一眼,道:“你就这么喜欢拉拉扯扯?”   “我喜欢和你拉拉扯扯。”   “……”   顾小公子对他那满身杀气视而不见,脸皮比墙还厚,“你若是真在意寒星镖的事情,此刻就应该少费些力气,好留着去查案子。”   “那为什么现在不去?”   那刀客闻言只闷闷地笑,道:   “因为有些地方,白天是不开门的。”   什么地方白天是不开门的?   快活楼。   快活楼是什么地方?   飞沙镇上唯一的汉人开的赌场、娼馆,供来往客商花钱享乐的地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沈西清冷着脸色看那匾额上三个大字,忽然嘲讽一笑,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惊得顾风流连忙解释,“我不是,徐九海是。”   白衣人横了他一眼,没说话,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从那红纸灯笼下走出一个微胖女人,簪着艳色绢花,见顾风流身上那件赤狐裘就娇笑道:“二位爷是玩骰子,还是找姑娘?”   顾小公子生怕那活阎罗会惹出什么事端,连忙抢道:“玩骰子,试试手气。”   “那二位爷就里边请!”   随着那一把尖利而欢喜的嗓音,门前厚厚的毛毡帘子忽然掀开,从里面透出一股酒香、脂粉香、花香混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银钱声、笑声、言语声嘈嘈切切如漩涡洪水,将人一把拉进这销魂销金的温柔乡。   顾风流知道沈西爱干净,搭着他的肩,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那白衣人皱眉,抬手想挣开,却看见边上人来人往皆是烂醉酩酊的赌徒,寻花问柳的嫖客,搔首弄姿的妓子。那些人或打着酒嗝,或冒着油光,或擦着厚如白墙的脂粉。沈西看了一眼顾风流那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赤狐裘,又往他怀里靠了几分。   “你现在总算是知道我的好来了?”顾风流调笑。   “也不过是人模人样。”   大堂正中间是一张长桌,桌边满满围着一圈人,他们眼中充满着奇幻而急切的光芒,仿佛迷信某种咒语一般,纷纷小声喃喃着:   “大大大……”   “小小小……”   坐骰的是个瘦小男人,二十岁出头,白净一张脸,手上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他忽然“砰”地一声将那骰盅压在桌上,喝道:“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沈西见状凑到顾风流耳边,悄声对他说:“押大。”   顾风流闻言从怀里摸出一块银锭,拍在那桌子上,“五两银子押大!”   众人暗笑,心想这五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什么样的愣头青会在散桌上下这样大的码子?   摇骰子的却不管这些,一双眼如刀如剑,把这些人押在桌上的银钱剐过一遍,高声道:   “开!”   这句话就好像一声号令,令那些赌徒们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攥紧了拳头。   桌上三枚骰子加起来一共是十一点。   “大!”   人群中发出一段笑声和骂声和叮叮当当的数钱声,一个个又脸红脖子粗的掏钱押注,不亦乐乎。   顾风流依旧搂着沈西的肩,像个喝花酒的大爷,“你怎么知道要押大?”   那白衣人一挑眉,“有财的总累于钱帛,使暗器的也总要被暗器所杀,你可知对付暗器最重要的是什么?”   “耳朵?”   沈西点头,勾起嘴角一笑,“真正的暗器是看不见的,只有风声。”   顾小公子闻言称道:“孤星照月楼暗器素来天下闻名,你想必是个中高手。”   沈西却摇摇头,“我从未说自己是孤星照月楼的人。”   “你不是?”   白衣人一愣,眼中忽然染上几分促狭笑意,说:   “尽管猜去。”   顾风流被噎的哑口无言,怔怔看着他。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或许就要咬上那片曲线柔和却总喜欢讥诮刻薄的嘴,撕开那副清冷的面具,看一看他是哪路妖精鬼怪。   但他做不到,一个穿绿罗裙的姑娘走到他身边,娇滴滴对他说:“这位爷好大的手笔,又何必在散桌上玩这些,不如随奴家去二楼雅间看看。”   顾小公子早知这快活楼里三教穿梭,九流混杂,是个一等一错综的地方。此刻听那姑娘说话,更觉得其间暗流汹涌,深不可测。他与沈西交换了眼色,见那活阎罗略一颔首,于是打定主意,跟着步上二楼。   只见眼前厚重的裘皮毯遍地铺满,栏杆上描金花叶纷繁缭乱,墙上的灯罩用的皆是西域琉璃,镶嵌杂色宝石,显出一种粗犷又奢靡的风情。   顾风流虽是建康豪门之后,却也不禁耸然动容,喃喃道:   “没想到小小飞沙镇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绿衣姑娘一笑,柔声道:   “飞沙镇虽小,却是离大散关最近的城镇,人来人往都要在这里歇脚。”   “那昨天有没有一个背大刀的矮个汉子来过这里?”顾风流追问。   那姑娘闻言用嫣红的涂着凤仙花的手指点了点下巴,一双柳眉微蹙,“做我们这行的,都是瞎子,聋子,傻子,怎么好告诉你这些?”   顾小公子闻言却依旧笑得温柔,他从怀里翻出一支莲花金簪,抬手给那姑娘簪上了,道:“胡说,世上哪有这么漂亮的瞎子,聋子,傻子?”   绿罗裙的姑娘闻言红透一张脸,声若蚊蚋:“是不是一个穿着羊皮袄的人?”   “正是……你见过?”   “我专在大堂里请出手阔绰的客人去楼上雅间,昨天他在散桌上扔了十两黄金,我就带他去了二楼,之后的事可就不归我管啦。”   “多谢相告。”   那姑娘抿起嘴,跑过去开了门,对他说:“快活楼里只论玩乐,千般万般切莫较真。”   沈西看那姑娘言罢走下楼去,一步三回头的,斜了那刀客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顾公子好手段。”   “咳咳……”顾风流干咳,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反身关了门。   雅间是一方三丈来宽,四丈来长的隔间,上首一张软榻,中央三把圈椅围着嵌玛瑙圆桌。   顾小公子往那软榻上一靠,见沈西依旧冷着脸,从怀里又摸出支莲花簪子,笑道,“你若生我的气,向你赔罪就是了。”   沈西知道他是拿自己开涮,听似未听,坐在桌边倒了杯茶,一声不吭地喝着。   过了半柱香,顾风流发觉论脾气他永远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只好涎着脸凑过去,   “你说徐九海肩负押送寒星镖重任,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又哪来的那么多钱?”   白衣人举着杯子,问:   “你怎知徐九海独自来过这里?”   “他衣服上有女人的香粉,断魂堡的其他人却没有。”   “徐九海或许只是偶然间得了笔横财,或许只是想背地里寻欢作乐,又或许……”   沈西忽然噤了声,将一双薄唇贴在顾风流耳边,语气刻薄,   “那姑娘的手指侧面有硬茧,我也从未见过有会使暗器的瞎子,聋子,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三千,勤劳如我23333 ☆、黑市   沈西凑在顾风流耳畔,脖颈贴着脖颈,呼出的气息温热湿软。   顾小公子莫名心跳得有些快,面上却还要装作波澜不惊,“沈兄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黑市。”   “什么黑市?”   “这世上难道有很多种黑市,只是……徐九海来黑市做什么?”   那活阎罗听罢冷笑,“顾兄见多识广,又何必来问我?”   顾风流闻言不知他究竟又是哪里不对付了,却看沈西一双凤眼促狭凉薄,暗忖这人那死人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计较恐怕为时已晚。话虽这样说,顾小公子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货色,他扭头往那人耳边吹了口气,眼底泛起一片轻薄笑意。   沈西冷冷瞪他一眼,匕首出鞘发着幽光,但却又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起了内讧,乱了阵脚,只好说:   “回头算账。”   顾风流强忍着笑,怕那活阎王出尔反尔,真把自己剁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   “两位公子,奴家送了今晚的名目来,请过目。”   顾风流不敢劳动沈西大驾,连忙开门接过一本粉底洒金纸册,只见那册子上龙飞凤舞,写着“快活楼”三个大字。   门外那姑娘低眉一笑,又道:   “一炷香后,奴家再来收那名目。有入得了二位眼的,尽管勾画便是。”   顾风流点头,拿着那册子又回了座。   “给二位公子走货!”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红裙女子,托着描金托盘,来到顾沈二人面前。托盘里是一个信封,上面何人所寄、寄往何人皆未写明,只拿朱砂画着一个圆。   顾风流忽然一笑,摇摇头。   那红裙女子见状,施施然走了。   沈西不解此中道理,不禁皱眉问,“那是什么东西?”   “正圆即镇远,朱砂即红,那是镇远镖局红货消息。”   “那如你所言,这便……”   他话未说完,又走进一个红衣女子,又是一个描金托盘。托盘里是一把弯刀,刀鞘上镶着珠玉宝石,刀光如蒙尘,幽暗深碧。   “好刀!”顾风流见状不禁叹道,“只可惜不练弯刀,也不必了。”   那女子闻言转身,也是施施然走了。   沈西看她走远,忽然说:“这把刀我却是认识的。”   “你认识?”   “这是关外刀客呼延信的踏浪弯刀,五年前他被人暗算,刀亦下落不明,没想到在这里……”   “话又说回来,徐九海究竟要买什么东西?”   沈西啜了一口茶,忽然说:“他恐怕是要卖一样东西。”   “这徐九海有什么东西好卖?”   “寒星镖。”   顾风流闻言耸然动容,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又是一个红衣女子走进来,手里一个描金托盘。他知道了事情原委,便也就兴趣缺缺,只是架着腿不咸不淡地看上两眼。   却在那刹那之间。   这女人蓦地一抖袖管振了双臂,抛出两团牛毫针来。   穿红衣的与他们不过二尺距离,实在避无可避,沈西见状却忽然一拔身形,挡在顾风流面前,抬手三枚透骨钉直取眉心、人中、咽喉,竟是连珠针的绝技。   沈西出手本就快绝天下,那女人少不了顷刻毙命,但那些银针也悉数撒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白衣人咬着牙退后一步,如雪的衣襟上渗出点点殷红。   顾风流怔了怔,他没料到沈西会护他,更没料到自己的反应竟会慢了一拍。须知道,当年汪亭之死乞白赖也要把这顾小公子带去习武,为的就是他天资极好,悟性极高,人又极聪颖。但今日沈西这一瞬的反应却比他快上了数倍,居然能抢先在他面前挡下那女人的飞针,可见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正当他还未感叹完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活阎罗却是厉声喝道:   “不必藏了!”   话音刚落,就冲进来七八个劲装打手,“砰”地将门关上,把顾沈二人团团围住。   顾风流拔刀出鞘,看沈西额角冷汗涔涔,不禁让他靠在了自己怀里。   “你平日里盼我死都来不及,怎么要救我?”   “我乐意的事,谁也管不着!”   顾小公子闻言苦笑,心说又是哪门子的牛脾气。他抬眼扫过一圈,反手拿刀,后撤一步,却在电光火石间猝然发招。   只见那昏暗刀光如影似电,斜斜从右肋划至左肩,带出一串血花飘零飞溅,鲜艳欲滴。   这便是灭字诀中名震天下的千红一刹。   顾风流手挽离别长刀,鹤立于人群之中,沉声道:“我不好见血,更不愿杀人,但你们若想要他的性命,却万不答应。”   “废话少说!”   众人不退反进,纷纷甩手振臂,一时间,飞蝗石,袖中箭,莲花针,枣核钉,如星如幕,铺天盖地。   顾风流犹自气定神闲,脚踏九宫,一袭赤狐裘翻卷纷飞,将那些暗器悉数收了进去。   他清叱一声,“着!”   话音刚落,那狐裘猛然展开,诸般暗器似雨点乱坠。   对面人不曾料到有这样的招式,闪避不及,几乎无不挂彩。   顾风流低头看沈西脸色苍白如纸,知道不是恋战的时候,一掌拍在那窗户上,正欲携了他一同逃走。那白衣人却倏然从他怀里挣脱,瞪眼向着身后,抬手又是三枚透骨钉。   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   竟将那门外飞来的三枚暗器一一撞落。   就在这时,   一个黑衣女人破门而来,朗声喝道:   “休走!”   沈西见她仍纠缠不止,从袖中又摸出六枚精铁长钉来,反手一线打了回去。   那女人虽来势汹汹却脚步不稳,见空中寒芒闪烁,只得仓皇避退,待回过神时顾风流早已抱了沈西跳窗而去,隐入夜色之中,是再也寻不到了。   “一群废物,都给我去找,找不到不要回来!”   她骂完才觉得出了口恶气,转身看见那罪魁祸首的六支透骨钉,却突然打了个寒噤。她觉得自己是气极,花了眼,又定睛一看,却不免浑身上下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心想:“我入孤星照月楼七年,才学会这三发连珠针。这是什么人,那样情况下竟然能使出六发?!”   放下这些不提,顾风流抱着沈西一气奔出七八里地,来到那乱云酒肆窗边。   沈西知道快活楼定会派人来追他,问:“你就不怕他们守株待兔?”   “这乱云酒肆能在飞沙镇上二十年不倒,岂是他们说查就查的?”   顾小公子言罢在那窗框上敲了几下,急道:“四爷在么?”   话音刚落,木窗便“吱呀”而开。只见那人站在窗边,睡眼迷蒙,一袭云锦袍子乱搭在肩上,花白的头发松松绾着——正是先前的青衣书生。他见顾风流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不禁揶揄,“哪家美人又得了你的牵挂了?”   顾风流却是没心思和他玩笑,皱着眉头说:“他中了别人两把牛毫针,你且看看。”   “既然受了伤,就该好好安顿,走窗户是哪门子道理?”   “我二人从快活楼一路被追杀至此,方得了喘息。素闻四爷你宅心仁厚,济世悬壶,还望救他一命!”   那被称作四爷的闻言一愣,幽幽道:“那也是九年前了,现如今江湖中人个个都视我如魑魅魍魉一般。”   “魑魅魍魉也好,七弦医神也罢,都不过四个字而已,都不值得前辈这样的人为之挂心。”   “我虽不挂心,我家那口子却是生怕我受了一点委屈……”   青衣人言罢给他让开地方,转身取了药箱来。   顾风流伶牙俐齿惯了,做起事来也绝不拖泥带水,三两下就把沈西安顿在床上。那青衣人见状凑过去,解了那活阎罗的衣带,露出一片苍白单薄的胸膛来。   那胸膛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珠,许多银针已没入皮肤,刺透五脏,看不见踪迹。   “好狠毒的暗器。”   他见状又诊了诊脉,沉吟片刻,忽然问顾风流:   “你知道他这一身内伤从何而来?”   “我与他认识不过几日,不知道这些缘故。”   “奇了怪了……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活着。”   “什么意思?”   “他受了极深的内伤,极重的外伤,又中了极剧烈的毒,可竟然还活着……”   “这……”   顾风流哑了声,沈西的过去他探听不到也不敢探听,此时猛然知道那人受过这样的折磨,不禁有几分酸楚浸漫心间。   “四爷,不知这内伤可有的治?”   “没得治的,诸般伤病纠缠连理,已成定局。”青衣人叹一口气,“不过这牛毫针倒是好办,你用内力巡遍他周身经脉,将针逼出来就好了。”   顾风流闻言还是有几分郁郁,却见沈西脸色愈加苍白,不得不脱了赤狐裘,盘腿而坐替他疗伤。   青衣人早觉出顾小公子对这冷若冰霜的年轻人分外上心,因此也不愿挤在中间讨人嫌。他从药箱里摸出个白瓷瓶,说:“顾小公子,将针除尽之后再敷以此药,不日就能痊愈的,我先出去走走,不打搅你运功。”   顾风流怕走了真气,不敢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沈西在朦朦胧胧里觉得有股温热的内力传到四肢百骸,连带着那一汪子浑水似的脑袋都清明了不少。他知道定是顾小公子在除那银针,又忽然暗自一笑,心说自己早已不复当年,却还要逞什么能,救什么人?   顾小公子却不知道那人的心思,只是生怕疏漏了一星半点,仔细将那大小经脉寻过三巡才罢休。他收了功,把沈西扶回枕上,拿了那白瓷瓶里气味辛凉的药膏慢慢地擦。   白衣人的皮肤冰冰凉凉,触手一片滑腻,顾风流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面,只是胸口闷闷地疼,好像那些牛毫针扎的反倒是他。   四爷的药果然灵验,顷刻间止了血,连带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斑都褪去不少。   那活阎罗一个时辰后悠悠醒来,抬眼看着顾风流一脸焦急神色,讥诮道:“倒还有点良心。”   “我宁愿伤的是我,你真把自己当金身罗汉了?”   顾风流嘴上那样说着,却还是起身给他倒了盏茶,吹凉了才递过去。   沈西接下杯子,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   “原来你们关内的罗汉长这样……”   顾小公子又气又笑,摇了摇头,又问:“你既然会暗器,为何当时不用?”   沈西知道他在说乱云酒肆那一架,只苦笑说:“我一身武功已不如从前,明知不能中又何必出手?”   “这么说,你当年能百发百中?”   “何止是百发百中……”   谈及过往,那白衣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种骄傲而落寞的神情,他低声道:   “是百发百命。”   “你杀人很多?”   “很多。”   “那仇家也很多?”   “很多。”   顾风流闻言倏然有些不忍,他虽然不喜欢打打杀杀却也是江湖中人,也知道那结仇报仇的罗圈债。手上的鲜血一多,就不免要硬了心肠,冷了眉眼,疏了人情,不免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他抬眼看那白衣人,这个人虽然刻薄无情,却又是从多少生死搏杀里拣出的一条性命,恐怕那内伤外伤一重重、一桩桩也皆由此而来。   顾小公子叹气,“你又是何苦?”   沈西看着他,忽然目光闪动,道:   “也都是世事牵缚,身不由己。” ☆、断案   顾小公子闻言有些难过,只道沈西也是个不惜命的,单要别人为他煎心熬胆,牵肠挂肚,自己却和没事人一样。这么想来,又有几分恼怒,不禁责道:   “轻生乐死,你从来都是一个人不成?”   那白衣人听了却只一笑,眼中郁郁悲凉,慢声说:   “十年了,我一个人惯了……”   顾风流知道他心底里有道疤,谁惹的,谁伤的,谁治的,皆无从考。只在他蹙起眉头,扬起嘴角时飘然浮现,要教人看了于心不忍。那刀客长叹一声,伸手将自己那件赤狐裘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掖好了被角,忽然想起一事。   “快活楼的人怎的要杀我们两个?”   沈西听了沉默半晌,道:“要杀的是我。徐九海死的那晚,我放走一个蒙面人,就是那使透骨钉的女人。”   “她要杀你灭口?”   “她是孤星照月楼的人。”   顾风流怔了怔,呐呐道:“难道你不是?”   白衣人横他一眼,“我几时说过自己是了?”   “这可就奇了,你的武功是偷师学的?”   “……”   沈西转过头去,不做理会。   顾小公子也是没了办法,心说他这古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旁人不想答便找个由头或扯句谎也就罢了,偏生他竟不开口,连敷衍都懒得。也得亏是那刀客脸皮厚,犹自气定神闲,另起话头:“这么说,徐九海是把寒星镖卖给了孤星照月楼?”   却不料沈西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你真认识那姓叶的?”   顾风流知道他是指那青衣人,便道:“有些交情。”   “多年不见,还白了头,我险些认不出来——那是独孤游的拜把子兄弟,他手上应该有块子玉牌,孤星照月楼的人见了如见祖师爷。”   “当真?”   “我骗过你?”   “那倒没有。”顾风流闷闷地笑,伸手替他理了理额上的碎发,“怎的要帮我?”   “我就是想起来了,谁稀罕你?”   “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和四爷去快活楼问话,你且等着。”   顾小公子言罢起身带了长刀,瞥见那沈西盖着的赤狐裘,终是不忍心揭下来,穿着单衣就往外走。   “你好歹……”那人见了,忍不住开口,说了半截却又觉得婆婆妈妈不是他个性。   顾风流看他眼里三分惶急,七分忧心,笑得跟吃了蜜糖似的,只说:   “我去去就回。”   快活楼还是那快活楼。   热烈,喧嚣,恣意,好像红尘中其他一切声色场一样,纸醉金迷,花天酒地。   大门上的红纸灯笼在破晓的清光里朦胧暧昧,变成某种信号,擦着凤仙花的十指般招揽着四方各路浪子游人。   顾风流甫一露脸,就被人团团围住,黑压压笼了一片。那姓叶的郎中却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理了遍袖口,从怀里翻出块玉牌,举高了,朗声道:   “请你们楼里话事的出来,叶某人今天不找她麻烦,不过她要杀人,我要救人,先打个招呼才好。”   那一干众人确是孤星照月楼的,也自然认得那牌子,呼啦啦潮水似的退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鱼贯而出。   带头的却换做个红衣女子,俊俏姿色,一双杏眼含笑,娇滴滴说:   “我家主人请二位里面说话。”   顾风流疑心有诈,顿了顿脚步。那青衣人却面色如常,依旧一副随和表情,也不管前面是何刀山火海,一掀衣摆就往里走。   那女子穿着双红绣鞋,走起路来婀婀娜娜,却脚下生风,不出一点声响。她带着二人穿过大堂,堂上人纷纷侧目,却见前呼后拥着一个清俊书生并一个江湖豪客,也不知是哪门子缘故。   打起一道织锦帘子,红衣女子走近那雕花门前,说:   “主人,我将他二人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那扇木门应声而开。   上首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穿黑绸衣衫,戴八宝簪子,一双凤眼,两片薄唇。她方见到顾小公子就忽然一拍那圈椅扶手,飞身而起,翻手作爪直取他心口。   顾风流侧身让出一步,那女人不依不饶,一挥手臂又抓他咽喉。   姓叶的见了,低声道:“独孤游就教出这样没规矩的徒弟?”   那女人闻言,大怒,想争辩两句却忽然被他一掌拍在肩头,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去一丈远。   快活楼楼主这才白了脸色,知道遇见了狠茬,挣扎站起来,却猛然咳出一口血。   青衣人拿着那玉牌,道:“我脾气不比当年了,如今是说动手就动手的,望你给你祖师爷留些面子。”   黑衣女人捂着肩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喃喃道:   “三十六式随云掌……天目山,叶容弦?”   “正是在下,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瞪着那块晶莹玉牌,她当然认得这东西,只好一五一十答道:   “我是孤星照月楼摇光堂堂主,穆情浓。”   “徐九海就是将寒星镖卖给了你?”   “他答应卖给我,却不料那晚我带着银票去见他时,他已被人杀了。”   “谁杀的他?”   “我不知……”   顾风流闻言沉吟片刻,却心底里打了个突,猛然间变了脸色,   “不好!”   “怎么?”,叶四挑眉。   “沈西有危险!”   顾小公子施展轻功,转身就走,也顾不上那姓叶的,待一句话说完,人已在三丈开外。   叶容弦跟出一步,忽然想起这女人定不是个好相与,担心她有什么诡计。于是便只好又退了回去,挑一把描金圈椅坐下,将那玉牌“啪”地一撂,沉声道:   “你最好不要使什么花招。”   黑衣女人闻言却只冷笑,不说话。   乱云酒肆的上房里昏黑一片。   忽然,一条黑影撬开房门,窜到床边,举起手中的长剑就当头砍下。   只见床上熟睡的人,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掀开被子,腾身而起,手中匕首出鞘发着碧森森、灰蒙蒙的光。那人如游鱼般滑出一丈多远,一双眼睛冷得像天边晓月,哑声道:   “什么人?”   黑影闻言自知机会已失,唯恐那白衣人见了他的面容,掉转脚步,翻窗而逃。   沈西见状施展轻功,一拔身形,不顾自己身负重伤,追将出去。他那轻功出自孤星照月楼闻名天下的“踏雪功”,便是内力不济也比那黑影快上几分。待到酒肆外十丈远的地方,他忽地摸出三枚透骨钉,打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脚步一顿,愕然转过头来。只见是一个瘦高汉子,三十岁上下,面色苍白,颔下略微蓄着些胡茬。他一双吊梢眼里满是惊讶,瞪着沈西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西却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转身,拔出匕首刺他膻中大穴。那人方才缓过神来,长剑一横,脚踩八卦,将这一招堪堪避过。沈西见状,借那长剑荡开之力,又将匕首生生递了三寸,斜取他左肩。这招既险且狠,若不废了那人一条胳膊,就是被他手中长剑捅个对穿,大有些你死我活的意味。那人见他舍命硬拼,杀气纵横,暗忖长剑回转不利,不敢搦其锋芒,退出三步,肩上却也多了道血口。那白衣人犹自不依不饶,匕首刀光如飞雪连天,又取他人中、人迎、玉堂穴。那人知道今日之事定不能善了,突然扔了长剑,从背后布包里取出一双铁锏来。   沈西猛然见了那铁锏,忽然一阵气血翻涌,嗓子腥甜,“哇”地咯出口血来。   他退后两步,喘着粗气,冷汗涔涔,失声道:   “是你?!”   那人闻言有些戚戚然,低头说:“终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   沈西大喝,平日里冷淡凉薄的人却忽然满面怒容,他摸出三枚透骨钉,一线打出,势若雷霆。   那人将一双铁锏舞得密不透风,“叮叮当当”地挡下暗器,忽然踏前一步,右手直劈他天灵盖。沈西不退反进,一支匕首如流星般坠向他咽喉。不料那使双锏的也是个中高手,明明招式已老,却硬生生在空中扭转了身形,左手铁锏直刺他心口。白衣人见状猛一矮身,背手翻腕发出两道寒光,直刺他双眼。那人抽一口冷气,连忙使了个千斤坠,双锏横扫,将沈西逼离身边。   沈西自知新伤未愈,也不敢一味追击,趁势退出一丈远,冷眼瞪着他。   那人却只觉得汗毛倒竖,脊背发凉,方才那两枚透骨钉是从白衣人的盲区发出,眼不能见尚有如此准头,这人暗器当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   拂晓风,残月天。   四野一片寂静安宁,两人之间也沉默无言。   那人注视着沈西的一举一动,攥着双锏的手微微渗出了薄汗。   沈西也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左手紧紧扣着三把精铁飞镖。   谁也没有动,只有酒肆门前旌旗飘动。   谁也不敢动,高手过招,一招胜负。   就在那眨眼一瞬间。   沈西忽然抬手打出三把飞镖,风声呼啸尖锐,如笛如哨。那人见状架起双锏,却不料对手的脚步更快,刹那间就来到他面前,手中匕首划出一道弧光,当头坠下。   避无可避。   就在那人自认将死的时候,忽然昏暗刀光一闪。   只听“锵”地一声!   火花四溅,那匕首竟被当空格下。   顾风流手持离别长刀,架着那人脖颈,意气风发。   沈西被那一刀震得虎口发麻,退出三步远,怒道:“你做什么!”   顾风流闻言却只一笑,   “我有话要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叶容弦出自《琴心剑胆明月天》,为老叶疯狂打call! ☆、无常   夜露凝霜,孤月化雪。   平明大漠的风又冷又硬,刮在脸上好像刀割。   顾风流负手站定,道:“我早该想到凶手非要使长剑是因为惯用兵刃特殊,怕被人识破……”   那人冷笑,“你确实早该想到。”   顾风流又道:“而也只有当日在乱云酒肆里的人,才会被人认出。”   “不错。”   “徐九海那晚要将寒星镖卖出,东西就在眼前,又何必偷那钥匙?”   “也不错。”   “于是我想,凶手抢走寒星镖恐怕是虚晃一招。”   那人听罢大笑起来,“没想到堂堂离别刀客还喜欢抢捕快饭碗,缉凶拿犯!”   顾风流闻言依旧脸色如常,沉声道:   “我抢不抢捕快饭碗都无所谓,只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徐九海好端端的二当家不做,为什么要自毁家业,亡命天涯?”   “因为他出卖了消息!”   “什么消息?”   “当年杀沈无常之人的消息!”   顾小公子听罢耸然动容,瞪着眼睛失声道:“是他杀了沈无常?”   那人直勾勾盯着沈西,道:“不是他,是我们!”   “你姓甚名谁,何门何派?”顾风流急问。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易家锏第九代传人易天成!”   “那你为何要杀沈无常?”   “有人花钱买他性命!”   “谁?!”   “不知!”   沈西听了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拨开顾风流,揪着易天成的衣领,瞪了一双凤眼,额上青筋暴现,“说,除了你以外还有谁?!”   “还有……”他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僵。   只见易天成背后插着一支□□,鲜血汩汩流下。   沈西暴怒,红着眼,发了疯似地大吼,“什么人!”   从四周房顶上忽然现出数十个蒙面人,胳膊上扎着孤星照月楼袖巾,手持强弩,箭尖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沈西不管不顾,枯木干柴样的人竟用一只手就生生将易天成提离了地面,   “说,到底是什么人!”   “大,大刀……软剑双手锏,□□哨棍……九节鞭。”易天成断断续续,极艰难地从怀里取出一卷旧牛皮,递给沈西,虚弱道:“这东西还你……”   他言罢,浑身抽搐,脖子一歪,再没了呼吸。   沈西一双手上满是鲜血,他放开易天成已渐冷的尸体,沉着脸将那牛皮囊别在腰间,也不管一身白衣染了星星点点的殷红颜色。他面对那群敌环伺,无惧无畏,似乎不知生死厉害。这活阎罗抬眼看了看众人,眼中有淬冽光华。他突然负手而立,猛地一声暴喝,声如霹雳。   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那白衣人袍袖翻卷、鬓发纷飞,手中蓦然多了把狭长扇子——   “啪”地一声迎风抖开:   纯黑色天蚕丝织的扇面,万年玄铁打的扇骨,正面镶一片大的银箔和一点小的金箔,反面是四个大字“孤星照月”。   顾风流闪了闪神,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千头万绪只剩下茫茫空白,混混沌沌如一锅乱粥。他瞪大了眼睛,忘记呼吸,怔怔然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只觉得寒星镖一事的真相与此刻的震撼相比简直轻于鸿毛。   他当然不会忘了,也不能忘了——那天沈西喝多了酒,歪着头说起沈无常的扇子。   沈无常的扇子!   沈无常!   那病西子似的白衣人竟会是昔年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千手魔头!   时间艰难而缓慢地流动,一秒都仿佛一年。扬起的风沙遮挡了视线,纷纷扰扰如这世间万事,刺得眼睛生疼,可顾风流却不忍心闭上眼——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的出手很快,快到眨眼就会错过。   孤星照月楼的人显然也觉出事情有变,一声令下,□□如飞蝗般倾泻而出。   白衣人后撤一步,催动十成内力,将一把铁扇舞得如穿花蝴蝶,上下翻飞,滴水不漏。   那□□本就有装填的空隙,沈西抓住那一瞬,从腰带里摸出数十支透骨钉来,一收铁扇,回身掷出。   顾风流见状忽然心脏怦怦直跳,觉得所有的血液都疾奔向大脑。他也算是成名高手,只见在那一刹那间,沈西分五拨将暗器打出,每一拨里却又暗含四方变化,落在眼中就好像数十枚透骨钉如扇如幕铺展飞出。但究竟在那一刹那间,一拨有多少支透骨钉、每支透骨钉又是什么方向,眼力如顾风流也分辨不出。他心下一片惊疑不定,暗忖这人真如传说一般有千百只手不成?   孤星照月楼的人见了都是大骇惊叫,如见鬼一般。   醉扫星河!   沈无常的绝技醉扫星河!   “撤,都撤!”   领头的高叫着,率先跳下房顶,余下众人或死或伤,溃败而去。   风沙渐歇,晨曦微吐。   大漠苍凉,一如千秋万古。   白衣人站在那异样的静谧中,凝重沧桑如雕像一般,迟迟没有回头。他眼前朦胧一片,恍恍惚惚又是当年鬼哭峰上大雨倾盆,锥心刺骨之痛。   没想到他辗转三年,多少沧海桑田,却又兜回了原点。   他要报仇,偏偏岁月倾塌,一切恍如隔世。   他要苟活,偏偏心冷心死,诸般索然无味。   似乎上天就是要作弄他,迫害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是要在绝望里给他希望,然后又在欢喜至极时无情带走一切;总是要看他战战兢兢地捧起幸福,然后又一掌打落在地;总是要让他笑,让他哭,让他连哭带笑,让他哭笑不得。   沈无常抬头看了看天,不知是不是自己造下了太多杀孽,要加倍偿还?   否则怎会有如此不公的人生!   “我还是喜欢叫你沈西……”   冷不丁听见这一句,那白衣人猛然回头,看见顾风流眼中担忧情切,却笑得云淡风轻。   他猜不透了,他不想猜了!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上天的另一个陷阱?   这个人说的话,做的事,究竟是不是上天的另一场阴谋?   他累了。   顾风流看见沈无常极凄凉地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来,然后忽然泪流满面,大口大口地咯血。   那鲜血落在纯白衣襟上,一片灿烂妖冶。   顾小公子着了慌,暗骂自己托大,那人新伤未愈还眼看着他与人拼命。待把人揽到怀里,一摸脉门,却吓得险些三魂六魄都出了窍。   他虽然不通医术,但那人脉象微弱几不可触。   白衣人平日一双清冽眼睛此刻却涣散非常,他气若游丝,慢慢道:   “也罢,都好……”   顾风流闻言只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在烈火中滚了滚,一腔子悲怨无处可诉,偏生还要装出笑脸来,哄他说:“说什么‘也罢’,这点小伤小病也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沈西缓缓闭上了眼,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小公子心急如焚,抱起他就去找叶四,却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人飘飘荡荡,眨眼间到了眼前。   “四爷!”   顾风流连忙喊住了,心说这千手魔头也是福大命大。   那青衣人听见他声音,凑过去,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咋舌,沈无常那新伤虽厉害却也没到了要命的程度。可眼前这模样要是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大罗神仙也没得救。   “那女人是独孤老妖怪的徒弟,我不好真与她算账。但也不过离了片刻,怎么就这样了?”   “方才孤星照月楼派人来截他,与人拼命了。”   叶四闻言一双眼睛飘飘转转看着顾风流,“你就放任他一个伤患这样?”   顾风流哑了声,半晌才呐呐道:“是我无能,没拦住。”   叶容弦看这顾七公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意气风发,此时却红了眼眶,从头到脚惊慌无措,心说也是冤家路窄。他从怀里翻出一个白瓷瓶来,抬手给沈西喂了丸药,又指使顾风流:“去,送回乱云酒肆去。”   大散关外缺医少药,幸而叶容弦药箱里存着不少,倒也合用。   乱云酒肆的上房里弥漫着微苦的草药气息,当顾风流徘徘徊徊转到第二十三个圈子的时候,叶容弦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要是担心就好好坐着,在这里晃来荡去算什么?”   顾小公子闻言,忙不迭坐回桌子边,没过一盏茶功夫,却又站了起来。   “你说他,他怎么就……”   叶容弦停下手上银针,叹了口气,忽然说:“你可知他是谁?”   “沈……沈无常?”   “十八年前我游历关外,正赶上独孤老妖怪建孤星照月楼,那时候见过他一面。本来是记不得了,之前你说他知道我和独孤游是拜把子兄弟……我就想,莫不是他。”   “名字不过世人口中一个记号,重要么?”   “重要。三年前,沈无常被刺杀于鬼哭峰上,身中桃花火之毒,行踪成谜。从前我以为他是因过往旧伤而内力虚浮,如今看来却是用大半内力压制鬼哭峰一战所受剧毒。”   “什么意思?”   “我不知他遭遇了什么变故,竟不惜性命要以十成功力相搏,毒性失了控制走遍奇经八脉,自然要重伤到如此地步。如今内力与桃花火之毒互相纠缠,若废去一身武功,恐怕经脉虚弱承受不起;不废那一身武功,只能眼看着毒性渗入五脏六腑,再没有治的了。”   “他遇上了当年仇人。”   “难怪……”叶容弦闻言继续施他的针,眼中却带了几分怜悯凄凉,他自言自语,“这世上的善恶都不过人心而已,你既要杀人成魔,又何苦自乱阵脚?”   沈无常依旧合着眼,面色如纸,静默无言。   窗外风声渐歇,日月穿梭,天地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沈无常一秒。 ☆、告一段落   三年前,鬼哭峰。   红衣女人有一双长睫的眼,皎皎纯洁,如天边明月。   而她的名字,也确实叫明月。   那是关内任家金铺的大小姐,载了满车珠宝嫁妆,却不料遇上了劫道的马贼。一行人或死或伤,只有她浑身是血地逃到鬼哭峰上,正碰见沈无常下山采买。   那年沈无常二十五岁,眼睛还没冷透,心也还没冻硬。从来只会杀人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救一个人,也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那年任明月十七岁,青春芳华的年纪,本就不想嫁给那四十好几的玉石商人。从没见过英雄的她,羞羞怯怯地把沈无常捧上心中百花盛开的神坛。   一个世人冷眼,一个无家可归,似乎都是冥冥注定,也都是命运牵扯纠结。   任明月亲手扎了几朵红绸花,又剪了些红纸贴着,那终日冷清的茅草小屋方有几分热闹。她半嗔半怨,说:“哪有新娘子盖头都不戴,忙前忙后搭彩绸的?”   沈无常闻言露出个苦笑来,眉眼间些许愧怍,道:   “都是我不好,若当年……”   “说句玩笑话你倒当真了!”   任明月打断他,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声若蚊蚋,“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好。”   “你就一个‘好’字要说?”   那大小姐把眼睛一蹬,腮帮子鼓着,脸颊一片娇嫩的桃花红。   沈无常见状也就闭了嘴,举着杯子,   “我沈某人不信天地鬼神,也不要日月云霞作证。只求今生今世不负青丝白雪,无论枯骨红颜,皆与你同往。”   “说这些好听……”任明月忽然又想起自己那横死的父母,心中欢喜悲凉混作一团,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沈无常看她落了泪,不知怎么也跟着眼睛一红,却又忽然变了脸色。   “什么人,出来说话!”   任明月惊慌地看着他向门外大吼,连忙抹了眼泪,问:“怎么了?”   沈无常按了按她的肩,要她放心,左手扣了莲花针在手,起身开门。   就在门推开一寸许的刹那。   忽然一把大刀破门而来!   沈无常冷笑一声,抬手拍碎了门板,门外那大汉被内力掀出几丈远。他见状,一拔身形来到三丈开外。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又有五道人影陡然飞出,将他团团围住。   沈无常穿着鲜红的吉服,眉眼如画,落在那些人眼中确是十二分寒意。   六双手,都在准备杀他;十二只眼睛,都在害怕被他杀。   穿红衣的人忽然一抖袍袖,猝然发难,十二支莲花金针如离弦之箭般破风而出。六人纷纷挥动兵器抵挡,不多时就战作一团。   沈无常曾是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千手魔头声名赫赫,那六人纵然武功不低,久战之下竟占不了丝毫上风,还隐隐露出些落败之势。   那使刀大汉见不能得手,偷偷脱出打斗,往那茅草屋奔去。   沈无常着了慌,掉头想追却被人死命拖住。他心中一乱,招式自然失了章法,被一枪刺在肩头,登时血流如注。   任明月依旧穿着那红罗裙子,一把大刀架在她那纤弱的脖颈上。   沈无常再管不了那些刀光剑影,抬手就想打出一支飞镖。   那五人见他背后空门大开,刀枪斧钺少不了一并招呼。那活阎罗咳出一口鲜血,背后伤口深可见骨,眼睛却犹死死盯着那把大刀。   他怒吼:“放了她!”   “你若是就地自裁,我便放了她!”   “卑鄙!”   “与人拿钱,替人消灾!”   任明月闻言吓得浑身颤抖,眼里满是泪光,却忽然说:   “不负青丝白雪,无论枯骨红颜……”   沈无常愣了愣,顿时觉得筋骨俱灭,肝肠寸断。   任明月将脖子贴近冷冽的刀锋,只轻轻一划,鲜血就溅了那大汉满脸。   霎时间,天地如穿吉服一般,   兀自绯红的,绯红着。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穿透生死,向苍茫山河,向这善变人世间:   “明月!”   ——!   沈无常自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紧抓着顾风流胳膊的那只手骨节苍白。   顾小公子知他是做了噩梦,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那人喘了几口气,断线木偶般撒开手,望着床顶帷幔,不说话。   顾小公子见他眼角泛红,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又拉回他的手,道:“都过去了。”   沈无常少见地没有冷眼看他,任由他牵着。那只手很大很暖,让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冷冰冰的死人。   半晌,忽然说:“你就不怕我这千手魔头?”   顾风流闻言却一笑,眼神温柔恳切,“我怕,那一手醉扫星河我躲不过。可你是沈西,不是沈无常——你在快活楼里救过我,沈无常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那人闻言怔愣片刻,一双凤眼上上下下看了几看,终究叹一口气,道:   “是我变了……”   顾风流却看着他的眼睛,眸色深幽不见底,   “人都会变的。”   沈西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呢?”   这一问问得轻描淡写,顾小公子却觉得这三个字沉重至极,不知该怎样回答。   沈西见他没答话,也不执著,低下头问:“叶前辈呢?”   “他来关外收药材的,耽搁不起,先启程了。”   那活阎罗闻言挑眉,“那你怎么还不走?”   顾风流心说他这副死人脾气是改不了了,“你睡了三天三夜,鬼门关前晃荡了几遭,好歹相识一场,要我不管不顾?”   沈西见他一双眼熬得通红,颔下一片青黑的胡茬,忽然笑了笑,“我这条命硬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小公子猜不透他话里究竟几重意思,只道:“你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我看着却是担惊受怕得厉害。”   沈西横他一眼,多半是不相信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门外是酒肆老板那把干涩的嗓音:   “顾大侠,断魂堡的人找你。”   飞沙镇之事错综复杂,顾风流早盼着将它了结,闻言窃喜,按了按沈无常的肩膀,道:   “我去去就来。”   沈西看他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忽然抬头看着那破旧床顶,心底里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   “沈无常啊沈无常,想你桀骜一世,杀人如麻,可曾想到这辈子还会有个朋友,还会对这花花人世间生出点牵挂?”   他找不到答案,只觉得从前一切恍如隔世。   顾风流又见到了断魂堡那使刀的大汉,看他扎着白腰带,不知怎得就把事情的真相吞进去了一半。他只说徐九海是被昔日仇人杀了,那寒星镖是为故布疑阵,特地贴身带着的。闭口不谈快活楼,不谈鬼哭峰,不谈沈无常,更不谈那些背叛出卖和亡命天涯。顾小公子能说惯道,人又极聪颖,将来龙去脉编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甚至比真相还要有理几分。   断魂堡众人听得心服口服,纷纷感叹这离别刀客果然不负侠名。   于是又东拉西扯,天南海北。   顾风流心里惦记着沈无常,不敢拖沓,寻了个由头就让众人各自散去,自己三步并两步进了二楼上房。   他甫一开门,却愣住了。   沈西松松披着件黑绸袍子,正颤颤巍巍地倒茶。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可那衣服分明是顾小公子的。他心中有鬼,闹得自己三寸厚的脸皮都泛了红。   “你,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沈无常见他神色古怪,放下茶盏,没好气道: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我衣服扔了。”   大漠春寒,顾风流知他定是冷了又遍寻不见外衣,只好随手拿一件顶用。一想到那活阎罗也有无奈何的时候,就笑得有几分促狭,却还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那件全是血,白衣服横竖又洗不干净,我做主扔了。”   沈无常从他那勾起的嘴角里觉出些端倪,左手寒芒一闪,一把透骨钉贴着顾风流的耳朵飞出,钉入那木门三寸一分。   “你这是要杀人灭口么?”顾风流调笑。   虽说那沈西依旧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出手却少了几分杀气,变成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蹩脚的玩笑。   沈无常见他笑得灿烂,没办法,只好将那黑绸袍子脱下来,团成了一团,扔到顾风流怀里,转身倒头睡了。   顾风流犹自得意,还偏要去招惹他,“你不如与我一同入关?”   “不同路。我去报仇,你陪我杀人?”   “话虽这样说,但你一不知晓中原武林,二不知晓关内地形,不如我给你带路。”   沈无常闻言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刀子般的幽幽盯着他,“你几时这样好心了?”   顾风流把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一股脑吞下了肚,面上光风霁月,   “我向来是这样好心的。”   沈西闻言,忽地探出一只手来,在顾风流脸颊上摸了摸。   顾小公子吓了一跳,只觉得那指尖冰冰凉凉,触过的地方却一片火烧火燎。他不禁哑了嗓子,眸色深沉,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沈西一抬凤眼,眼神冷冽如常,“看看你这脸皮到底有多厚?”   顾风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心说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也都是现世报,上苍恐怕是厌看他成天招猫逗狗、寻花问柳,故意派了这么个煞星来降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就到这里结束啦,介绍了几个主要角色,剧情上悬疑的气氛并不是很重,笔墨基本都给了沈无常这个人。 ☆、酉时生人   二月十二,晴。   平明大漠,露冷风寒。   天地都笼在幽蓝色的薄雾里,疏疏寥寥,清清淡淡。   一架马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马脖子上的銮铃摇荡晨辉,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   赶车的是一个英伟青年,二十岁出头年纪,颀长身量,深邃眉眼,笑起来很是惑人。他腰上一把暗金长刀,赤色鲛皮刀鞘,说出来声名赫赫,却只两个字——   离别。   这人便是那建康首富第七子,“无敌刀”汪亭之之徒,顾小公子顾风流。他穿着一袭黑绸袍子,赤狐裘,头发依旧拿金箍子束着,显得散漫而潇洒。这顾小公子说来也有趣,横竖担心沈无常新伤未愈,特地换了一架马车,添暖炉,买裘毯,忙得足不点地,里三层外三层,将人护得严严实实才算放心。竟也不管自己堂堂顾七公子沦落成一介车夫,只道沈西那死人良心太狠,做事太绝,为人太不惜命,稍稍离了眼中分毫便要叫人提心吊胆。   “到哪里了?”   沈西烂命一条,揣着手炉坐在那铺金嵌玉的马车中,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一炷香时间里至少问了七八遍行程。   顾风流见怪不怪,拿马鞭随手一指,道:“过了前面那座山丘就能看见了。”   只听见那人忽然问,“大散关……是个什么样子?”   顾小公子闻言回过头去,看见沈无常一双凤眼里倒映残月星辰,冷如霜,凉如水,却偏偏带着一丝犹疑不解,将那些肃杀戾气洗得一干二净。想顾风流于那建康繁华地里降生,近十载风花雪月,江湖上恣意快活,此时此刻却忽然痴痴迷迷地移不开眼睛。他不曾料到,这千手魔头的一对眸子,竟能这样干净,这样温柔。   沈无常见顾风流半晌没回话,拍了拍他的肩,却不料忽然被反手抓住。他心弦一紧,蓦地要拔出那把孤星照月的铁骨扇来,却又生生住了手。   顾风流眼神灼灼如大漠骄阳,   “只要你一句话,莫说大散关内,就是碧落黄泉我都能随你去。”   那活阎罗闻言忽然有些害怕,禁不住哀叹一声: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他真的……”   这该如何是好?   沈无常不想负他,不能负他,也不敢负他。   他已认定顾风流是今生今世唯一的朋友,暗自发誓永不亏欠,可偏偏造化作弄,命数游戏,让他无从作答。   “你……”他欲言又止。   顾小公子见那魔头神色数变,猛地觉出不妥来,撒开手,笑道:“平日里与你开玩笑,你都要喊打喊杀。今天不说这些话,倒觉得没趣了。”   沈西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太多,让他承受不起。   顾风流见他不说话,不禁一阵慌乱,暗啐一口自己托大轻浮,也不看看那人是什么脾气。不得已,又另起话头,问:   “你难道这辈子都没入过大散关不成?”   沈无常闻言,眼神忽然飘到天边外不知名的一点,幽幽道:   “曾经有个孩子走投无路……”   顾小公子一愣,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却莫名插不上话。   只听那人顿了顿,接着说:   “遇见了一个叫独孤游的人。”   这世上,很多人富有,很多人仁义,却极少有人自在逍遥。   独孤游逍遥。   无人知晓他来自何门何派,这个旷世奇才就如从天而降一般,一夜之间打败了西北九九八十一路好手。他一把冷月扇,一簇寒星镖,行走江湖,又好像超脱物外。他从不理会排行名号,也不插手武林纷争,成天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麻布袍子,神神叨叨,活像一个穷算命的。当时有“金刀雪剑回春医”之说,但众人都暗自认为,论侠气,论逍遥,论飘荡不羁,还是他独孤游胜了几分。   他的名声大了,自然有人要来求他。别人赠他金银,他也不装模作样地推拒;别人一无所有,他也不觉得白出力吃亏。   直到有天,他在一座茶棚里喝着茶,突然觉得这样为人情牵绊太不值得。于是变卖家产,换了满满一车黄金,也不辞别,也不金盆洗手,默默地孤身上路。   他先去江南的泰丰酒庄,花了半车黄金,买下了一窖的女儿红,装了半车,剩下的让人每年春天送十坛到瀚海大漠去。   再之后,游山玩水,一路向西,到了大散关外。   二十年前,大散关外   寒风猎猎,残阳如血,一轮黯淡圆月升起在灿金色的天空。   独孤游穿着一件破棉袍,赶着马车。天地旷然悠悠,落日辉煌无际,竟显出些萧索肃杀的气氛。   “吁——!”   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独孤游扯了缰绳,见前方竟站着一个小孩,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恐怕那孩子就要死在马蹄之下了。   “喂,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那孩子七八岁模样,骨瘦如柴,嘴唇干裂发白,偏偏一双眼睛如火如夜如铁,暗昧深幽看不见底。他左手捏着一块破铁片,也不知是哪截的断刀。铁片上的毛刺已将那手扎破,从未结痂的伤口上正涌出一丝丝的鲜血。   可刀尖却那样明亮,逆着光,像一点流星。   那孩子哑着嗓子,双肩颤颤,极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水,要么死。”   独孤游闻言便笑了,他独步武林十三载,好歹跳脱出去了,竟要被一个孩子拦路抢劫。   “小娃娃,你要喝水便直说,做什么学那些响马路霸?”   那孩子闻言敛了眉眼,露出一个不像他年纪的表情,   “有水喝才能活命,可命不是靠乞来的,是要自己挣来的。”   独孤游听罢愣了愣,不禁耸然动容,他仔仔细细将那孩子打量一遍,心中讶然,暗道:   “这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那孩子知道自己不过是螳臂挡车,但又实在不愿意跪地求饶。他父母双亡,漂泊流浪,横竖是个没牵挂的,天生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他两天两夜没有喝水,此刻头重脚轻,眼前发黑,喉中如有火烧。他在路边已等了整整一天,终于碰见个麻秆样的书生孤身而行,心说这便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书生相貌平平,容长脸型,淡眉,杏眼,不讨喜也不讨厌。他本来好好一个老实模样,笑起来却偏有几分混不吝,   “行了行了,是我怕你,你且上车来!”   那孩子没有动,依然用那刀子般的眼睛盯着他。   独孤游知道他不会轻信自己,也不恼,自车里取出一坛子酒来,晃了晃。   那孩子听见清脆的水声,眼睛忽然亮了亮,咽了口唾沫。   书生驱马向前,只轻轻一托,就将那孩子抱到了身边,拍开酒坛的封泥,递给他。   那孩子抓过比自己脑袋还大的坛子,仰头就倒,却猛地一口喷出,咳嗽起来。   “你,你……咳咳,这是什么东西?”   独孤游接过去,极潇洒地灌下一口,眼中泛起一点狡黠的笑意,   “这是酒,男子汉就应该喝酒。”   那孩子瞪他一眼,赌气似的抢过坛子来,一口一口地喝着,那脏得看不出肤色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   “你父母呢?”   “死了。”   “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没了。”   “既然这样,跟我去大漠好不好?”   那孩子闻言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似在问为什么要和你去。   独孤游暗自一笑,忽然拿过他那破铁皮来,手腕只轻轻一抖。   就见一点寒芒从他手中飞出,破风声起,划过一道弧光,随后“啪”地一声,又正正好好落回他手里。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会法术?”   独孤游大笑,“这不是法术,这是武功。你想挣命,就要让别人不能欺负你才好。”   “你,你能教我武功?”   “你跟着我去大漠,我就教你。”   “好,我答应你!”   独孤游抬手顺了顺那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人模狗样地说: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三,都叫我沈三。”   “那不成那不成,得起个大名,我向西而行遇见你,就叫你沈西吧。”   那孩子倒不觉得他随口胡诌草率得很,又或许是出于敬重不敢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独孤游觉得有趣,又道:“你是何时出生的?”   沈西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师父唠唠叨叨和算命先生一样,“不记得了。”   “我在酉时遇见你,就算你酉时生人,酉时主西,倒也般配。只是这西者,秋也,万物肃杀,此子日后或将血债累累也未可知……不不不,他既面对着我,那就是朝东了。东者,春也,万物苏生。这居于西方,手造杀孽之人却向往天下安康,有趣,有趣!”   那人嘀嘀咕咕说了些沈西听不懂的话。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踏上怎样的人生,更不知道,自己会有朝一日青出于蓝,名列天下第一暗器,令人谈之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一卷了,然鹅还有四卷……(die ☆、入关   沈无常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流连于地平线上。他那苍白瘦削的脸颊浸沐在晨辉里,光影流转,磊落坦荡。   顾风流悄悄看他那泼墨样的长发翻飞,丝丝缕缕,忽然觉得这世上已别无所求。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将一堆酸溜溜的话在喉中倒了几遍,只把自己惹得牙根发软。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又几乎无关痛痒,   “那这么说来,你本名该是沈西?”   那魔头闻言一愣,想起什么趣事般笑道:   “也不是,我十四岁那年下山去飞沙镇采年货,恰巧镇上有个屠户叫郑西,之后,说什么也不肯用那个名字了。师父他拗不过我,就说酉时生人难为人之子女,难为兄弟,难为父母,也难为夫妻,诸多情愫纠葛,变化无端,因此叫我沈无常。后来……后来出了鬼哭峰的事情,江湖人称我千手魔头,都以为那无常是索命无常的意思,反不知有酉时生人这么一说。”   他语气平淡凉薄,好像往日那些刀光剑影都如梦如幻,一阵清风吹散。但顾风流却是清楚的,这人是从怎样的血肉厮杀里捡出的一条命来,又是在怎样的肝肠寸断里失魂落魄绝了希望。他忽然有些心痛,只恨自己没有早认识他几年,不能为他消灾解厄,平祸挡煞。   “这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最是无端无理,你又是何苦呢?”   沈无常觉出他声音里的悲凉来,淡淡瞥了一眼,启开两片薄唇,   “无端无理,无知无觉,无因无果,无怨无尤。”   顾风流不知他绕来绕去的是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颗心酸涩胀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他思前想后,忽然一展眉头,强作轻快,   “好在如今我知道了,这世上,也就少一个错认你是索命无常的了。”   那活阎罗闻言,半晌没有作声。想他生死不过头点地,却险些为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顾小公子见他扭过头去,梗着脖子,忽然就慌了神。害怕自己旧事重提惹他生气,正要开口辩解,却猛然听那魔头幽幽道:   “其他那些人,不理也罢……”   顾风流闻言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他这是,他这是在说,有我便足可?”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见远处有人高声问道:   “过关的可有路引凭由?”   顾小公子一愣,回过头去。   眼前,一座雄关拔地而起,扼守这兵家必争之地。砖墙上黄土斑驳,杂草荒芜,不知历了多少轮回,看尽多少王侯将相枯骨成灰。   顾风流催马向前,仰望那金漆匾额。   从门洞里走出两个官差,一色号衣,手里是亮银长枪,见了顾小公子就问他:   “路引凭由呢?”   顾风流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张半旧不新的纸片,下了车,说:   “我二人是做生意的商贩,从关内运货往飞沙镇,如今回来了。”   那官差中的一个,上下将他打量了几番,又看了眼那阎罗脾气的沈无常,沉声道:   “可你这路引上,写的就一人……”   顾小公子听罢却不慌张,只摸出一块碎银,塞到他手里,   “想是那文书疏忽了。”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笑道,   “要不说这些摇笔杆子的办事没个准呢!”   “这位大哥说的是。”   顾风流言罢极明媚地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这一笑若放在建康繁华地,上至八十岁,下至十八岁,都要为他倾倒折腰。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沈无常。   那千手魔头只看似未看,一松帘子,闭目养神。   顾风流自讨个没趣,讪讪然回到车上。他也是因之前的那一句话,得意过了头,差点连今夕何夕都不记得了。见状连忙收了那乱飞的心思,一扬手,马鞭发出一声脆响。   尔后,烟尘滚滚,铁蹄得得,进关去了。   大散关内,第一重镇便是秦州。   唐时称“千秋聚散地”,便是到了今日也依旧风光不改。城中最热闹的是东头的宣荣坊,坊中有方圆百里最大最好的客栈。而那宣荣客栈有八间上房,每间都是极宽敞,极舒适,极不菲的。这来西北走一遭的人,看过什么不重要,去过哪里不稀罕,只单单是住在宣荣客栈一宿,便让他们有了足够的谈资。   而此时顾风流却在那天字上房里坐如针毡,只差跳起来夺门而出。   他总有那么些不祥的预感,亦或是说八九分做贼心虚。   一炷香前,客栈账房看着他二人,言者无心,   “两位是住一间房?”   顾风流刹那间面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瞥了那魔头一眼。却见那人嘴角一抹促狭轻笑,既凉薄,又摄人,还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大风大浪里过来的顾小公子忽然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是一间。”   “好说,那个谁,把二位带到天字上房去……”   那账房先生兀自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却全然入不了离别刀客的耳朵,他一心一意只想:   “他都知道了,他难不成都知道了?”   顾小公子不禁偷偷看那人的脸色,只见沈无常随着店小二脚步生风,毫不犹豫拘束。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好像吃了一堆乱糟糟的佐料,分不清楚是甜是苦是咸。   正当他坐在桌边出神时,沈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发梢水滴沿着罗纱中衣的纹路落下,晕开一点苍白肤色。他见顾风流紧锁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记起楼下账房先生问话时,顾小公子那被戳了软肋的神情,不禁抿嘴一笑。   顾风流听见笑声,回了魂,一扭脖子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那活阎罗的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含着一点水光,唇上多了血色倒少了几分清冷郁郁。褪下一身杀气纵横,原来千手魔头沈无常也可以这般云淡风轻。   沈无常见他看直了眼睛,觉得又气又笑,一瞪眼,“看什么?”   顾小公子见那魔头此前似乎隐隐察觉了什么,更不敢口无遮拦,只说:   “你从前在飞沙镇上,浑身上下能拆出三斤铁来,怎么今天连兵刃都卸了?”   沈无常听罢抖了抖袖子,露出两截空荡荡的胳膊,“一进关就被人暗算,难道我真的人人喊打到这般田地不成?”   他极少与人开玩笑,便是真开玩笑也语气凉薄如讥讽一般,顾小公子拐了三个弯才发觉过来,笑道:“不过是小弟我学艺不精,要仰仗您保护罢了。”   那魔头闻言露出个吃了苍蝇的表情,皱眉看着顾风流,惹得后者大笑起来。   顾小公子笑够了,又摆回一副人模狗样,正着脸色,问他:“你先前在飞沙镇,一身武功还剩下五成有么?”   沈无常嗤笑一声,道:   “三成。”   顾风流听罢耸然动容,呐呐:   “你当初与我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原来只有三成功力……”   沈西看他一贯精明油滑,此刻怔怔然的竟有些傻里傻气,不禁舒了眉眼,“高手过招,胜负往往一刹之间,我与你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但五十招之内却必输无疑。”   “你竟会安慰人了。”   “我不过说几句真话而已。”那魔头一顿,忽然又道:“既然安顿下来,就不免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顾风流觉得稀奇。   沈西给自己倒了杯茶,说:   “我一辈子没进过大散关。关内各家高手,你却是清楚的,不妨说来听听。”   如那魔头所言,顾小公子是“无敌刀”汪亭之之徒,昔年初出江湖之时,众人就皆唤他小亭之。这些年,他侠名益盛,又加之武功奇巧清绝,不落窠臼,渐渐也多被称一声离别刀客。他十六岁行走江湖,见识颇广,交友甚多,对武林中人也是了如指掌。此刻见沈无常有意问他,不禁多了几分卖弄之意,道:   “大刀软剑双手锏,长枪哨棍九节鞭。大刀恐怕指徐九海,双手锏便是易天成他自己。九节鞭好说,成名的拢共也没多少,应是鼎州吴家,却不知是哪一辈的哪一个。软剑也不多,使剑者走的是轻灵一路,北剑是没可能了,便只有南剑。南剑又以怀雪山庄为魁。可庄主凌剑秋九年前随着叶容弦退隐天目山,庄中之人也鲜少走动,大抵不是他们。余下零零散散,各有所长,但恐怕联起手来都抢不走那块一代剑宗的令牌。”   “那长枪哨棍呢?”   “长枪当属信州的温五爷,可他老人家今年五十开外,早就是武林名宿之一,犯不着趟鬼哭峰的浑水。至于哨棍,使的人太多,关内据我所知单拿得出手的就能说上一天一夜。”   沈西淡淡瞥他一眼,“说来说去依旧没个影子。”   顾风流见怪不怪,就着他的杯子,喝了口茶,笑道,   “人海茫茫,只凭着六件兵器,哪是好追究的?”   “鬼哭峰上,那些人都蒙着脸。我不过记得他们的一招半式,如今也快忘了,否则怎么连徐九海都认不出来……”   沈无常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神色黯然戚戚。   “天大地大,我陪你找,这辈子找不完,还有下辈子。”顾小公子最见不得他这样,慌忙想揽那肩膀,却又觉出不妥,垂下手去,只说:   “你已不是千手魔头了,也无须担着那些重担。想报仇就报仇,想逍遥就逍遥。你若不嫌弃,我顾风流的一把离别刀都能为你放下,为你杀人。只是你可千万要惜命,不要再做那些轻生乐死的事情,教我难过……”   沈无常闻言有些心乱,倏然站起身,揽了外衣躺在床上。他也不管天未擦黑,究竟睡不睡得着,只甩下一句:   “你说的轻巧。”   窗外残阳如血,一如二十年前那浩浩黄沙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晚上好! ☆、鼎州城   却说那二人离了秦州,又经巴州、夔州,过江陵府,一个半月后到了鼎州地界。   沈无常一身伤病总算好了大半,换一匹骏马,在前面驰骋奔腾。一袭绛蓝色长袍翻飞飘卷,惹得顾小公子差点摔下马来。   那人眉眼依旧疏淡,却在中原暮春的阳光下显出几分飞扬明快来。他忽然一勒缰绳,转过头去,道:“你如果再不跟来,我就不与你同行了。”   顾风流连忙催马向前,一笑:“你做什么这样急,又不在一天两天?”   “你不像我,没有仇要报,没有人要杀,自然是不着急的。”   “我说过要陪你寻仇,便不会食言。”   沈无常闻言皱了皱眉,沉默半晌,幽幽道:“你是大侠,不应该和我成天混在一起。”   “说什么大侠?这江湖上大侠很多,但侠却反而很少。况且,我可从未觉出你不好来。”   “你听了那么多江湖谣言,就不知道鬼哭峰的事情?”   顾小公子却笑了,“他们说你在鬼哭峰拿活人祭阵练功,杀了男女老少三百余多,我不信那是真的。”   “你……”沈无常看他眼中一片炽热真诚,那些刀子似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顿了顿,不知在作什么计较,忽然低声说:   “那是真的。”   顾风流闻言只一拍他的肩,毫不惧怕忌讳,笑道:“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要用这些胡话来赶我走吧?”   “不是胡话。”   “你也许为了杀人练功,但绝不会为了练功杀人。”   “何解?”   “愿意相信魔功典籍的人,必是想要一步登天。你若浮躁汲汲,定不会有天下第一暗器的成就。”   沈无常心说这人原来是个呆子,“你怎知不是我鬼迷心窍?”   顾风流看着他,言辞凿凿,“这世上难道有能迷惑你的东西?”   那活阎罗盯着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睛,心底里忽然有些慌乱。想他桀骜疏狂半辈子,江湖中人莫不闻风丧胆,谈之色变,却猛地被人无缘由地亲近,无缘由地善待,无缘由地信任。他从前遇事,总要问个“为什么”,总要想有何企图于己。可当他看着顾风流的时候,却发现那人竟一无所求,将他看得透彻非常。   “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他不禁问。   顾小公子的目光粘在那人有些惶惑的眼角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渴焦灼。他确信这魔头是动摇了,那好像千年不化的塞北寒冰一样的心,竟然蓦地裂开了一道豁缝,涌出蓬勃鲜血和炽热温度。他怔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   沈无常暗自后悔不迭,这一问太过尖锐意气,将他心底里所有茫然无措抖落出来。但那说出去的话,又犹如泼出去的水,再不能收回的。   只好低下头,装作毫不在意。   却不料顾风流忽然伸手,那骨节嶙峋的指尖,猛地点上他心脏。   沈无常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将腰间的寒星镖掷脱出去,但又生生收回了手。从和那人指尖接触的一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要将那副病弱残存的躯体掰扯撕碎。   他听见顾风流说:   “我想要你的心。”   沈无常心底一片轰然,既责怨自己明知故问,又恼怒他终究死性不改,脱口而出:   “我的命都能给你,可是我该怎么把心给你,挖出来,塞到你手里好不好?”   顾小公子慌了神,那活阎罗一贯冷漠孤高,几时这样歇斯底里过。他只道是自己把人逼得太紧,撤了手,心有不甘却还是呐呐:   “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   沈无常却没理会他,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鼎州城,洞庭湖西。   或许是借了那一汪子水的灵气,鼎州城里多得是风雅温柔。沈无常打马从街市路过,见满目琳琅缤纷,行人或言或笑,发觉自己是离开尘世太久太久。   三年前,他身中桃花火剧毒,内伤外伤数不胜数,拼着一腔子报仇愤懑苟延残喘,逃进了鬼哭峰上一处偏僻山洞。其间,差点被风雪冻死,差点被饿狼咬死,差点被伤病拖死,却终究没死。三年里,一个人空对着砂岩枯木,久久不说一句话,也不曾有人相识,几乎要变成一尊不老不动的石像,与这黄沙长存。他每日只管打坐吐纳,渴了喝雪水,饿了猎野狐,一千日夜才将毒性悉数压制。于是拿贴身匕首割了长发,剃了胡髭,又去三年前那尽毁的茅草屋里找出一件半旧不新的白狐裘,施展轻功,飘然下山。他虽不知往日旧仇今安在否,却不得不投身那片刀光剑影,好像晚了一分半刻,便要无颜面对那任明月的魂灵。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飞沙镇上,会有一个顾风流,会劝他放弃前仇,会为他杀人,会让他动摇。   如今沈无常站在这烟华繁华地,看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然生出一股子啼笑皆非。他自诩红尘看破,视死如归,却原来兜兜转转还在这五指山中。   顾风流先前惹得沈无常不自在,此刻也不敢靠他太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后面,却始终不离一刀之远。他看那人神色黯然,背后一双蝴蝶骨憔悴落魄,不禁说:   “你喜欢清静,是我大意,远远绕开就好,却偏要走这地方。”   那活阎罗回过头来,只淡淡一笑。   “怎么?”顾风流不解。   “我自小便只知道习武练功,极少出孤星照月楼去。如今看这些柳绿花红,陌生的很。”   顾风流听他话里大有宽恕的意味,连忙打蛇随棍上,拍马凑过去,道:“方才是我失了分寸,你不要挂怀。”   沈无常斜斜瞥他一眼,“你从来都没个分寸,我要是挂怀,恐怕你早就死了。”   见那人依旧口轻舌薄,顾小公子才暗自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人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却不知那活阎罗也就对他有十二分耐性。   沈无常不管这些,一头长发如墨,一双眉眼如画,映着暮春杨柳,西楼笙歌,倒褪了满腔肃杀落寞,轻飘飘地风雅起来。他从街东走到街西,收得雕花窗棂里一水儿纱巾罗帕摇曳,令顾小公子眼角直跳。   那活阎罗望着顾风流,眼中几分茫然,“她们这是在干什么?”   顾风流知他向来稳重孤绝,此刻却皱着眉头,一脸子无奈,不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这鼎州城东南西北也就那么大,冷不丁来个了面生的俊俏青年,总要大惊小怪一阵子的。”   他刻意将“俊俏”二字咬得极清楚极慎重,颇为得意地看沈无常脸色发青,逃也似的往前走。那人行动一贯云停岳峙,此刻却只顾得上甩下三个字:   “瞎胡说。”   顾小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追过去,故意寻他开心,“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缺聘礼的,只管向我要,多少都给!”   “无聊。”   “这美好姻缘的事,怎么能说是无聊?”   “无赖。”   “我好心给你银钱,怎么又成了无赖?”   “无事生非。”   顾风流看他额头青筋暴现,眼角眉梢满是杀气纵横,才觉得自己终于久败得胜,扬眉吐气,拍着他的肩,“好了好了,你方才也说我没个分寸,不过为争一时之快罢了。”   沈无常捏着他的手腕,一挑眉,“我此刻却是想杀你了。”   顾风流吃痛,心说这人究竟是不世出的奇才,这一捏恰到好处,带着点分筋错骨手的意思,但他又不敢露在脸上,依旧摆出笑脸相迎,“只怕你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沈无常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高楼上传来一声,   “顾公子,你一去好久,总算回来了。”   那声音软软糯糯,桂花糕似的香甜清润,尽管有意拔高了调子,放柔了声线——   却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顾风流忽然背上一阵寒意侵肌,一夹马肚就想走开,却不料被沈无常拿了手腕,进退不得。   那蓝衣人此刻蓦地露出一点混杂了幸灾乐祸,讥诮诽讽的笑意,凤眼一眨,长睫一抖,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顾小公子一口血卡在喉咙里,慌忙摆手:“逢场做戏而已,千错万错皆是我错,你饶了我罢……”   沈无常到底对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没有兴趣,撒了手,说:“沈某人总算开了眼界。不过一路风尘,还是趁早寻个客栈,洗涮干净了,也好去将那姓吴的的人头取下来,了结因果。”   顾风流正想说这人怎么杀人如吃饭,却又对他那随手一拿心有余悸,只好点了点头,道:“这城中最好的客栈就在两条街外,那老板与我相识,又是个消息极灵通的人,不妨一去,也好打听打听吴家近况。”   沈无常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那便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诸位晚上好! ☆、吴家庄   鼎州城里,垂杨如幔,繁花似锦。   沈无常坐在窗边,手里一个酒杯,不着急添满,只将那把铁骨扇慢慢地摇。   日暖,云淡,风轻。   在那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里,   杀人不眨眼,见血不留痕的兵刃都仿佛书生文人的纸扇一样美好。   但这本再美好不过的的人,却冷着眼睛,幽幽看着对面的顾小公子。   “这酱板鸭不错的……”   顾风流换了一身天青袍子,正往他碗里添菜,一抬头撞上那双如刀如冰的眼睛,愣了愣,“怎么?”   沈无常一顿,酒杯落在桌上发出了轻微声响,他哑着嗓子:   “有些蹊跷。”   “吴家的事情?”顾小公子停下筷子,直起背,正了神色。   “你说过,识锋会是在八月十五临安城上,今日是四月初六,吴家人三天前动身启程,未免太早了些。”   “有理。”他一顿,“那便是有人通风报信?”   “不至于,关内人虽认识你,却决不会认识我的。”   顾风流闻言沉默了半晌,忽然笑得有些狡黠,“那就不妨去看看。”   “现在?”沈无常望着远处夕阳渐落,金色的余晖洒了他满襟满袖。   “当然是入夜。”   那活阎罗回头看他,眼底里露出几分轻蔑笑意,   “原来大名鼎鼎的离别刀客还喜欢半夜三更的听壁角了?”   顾风流一口酒差点噎在喉咙里,“你这人,难道你递帖拜庄他们就会说实话,和你讲道理?”   沈无常将那长眉一挑,“我几时说过要递帖拜庄,颠三倒四地问个什么,一并杀了就好。”   一个“杀”字出口,满座都变了脸色,侧目纷纷,起身欲走。   顾小公子连忙站起来拱手陪笑,   “我这位兄弟成天就喜欢喊打喊杀,图个口快,没有真心的。”   沈无常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斜斜瞥他一眼,不说话。   顾风流扯着那人的袖子,好声好气:“这是鼎州城,不比飞沙镇,不是你死我活,刀剑相交就能解决的。”   沈无常知道他一片好心,但他从来腥风血雨惯了,人如那寒星镖同样,出手无悔,生死不问,根本不懂什么迂回迁就,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的。可他又怕顾风流厌了,恼了,恨了,只好低垂眉眼,呐呐道:   “我也都知道这些……”   “你若心里有火有气,就冲着我来,就算真失手将我杀了,我也没一句怨言。可别人没我这样的武功,哪接的住你一扇子?”   沈无常听他非但不怪罪,还处处为自己着想,心里更是愧怍,慌忙接道:   “我怎么会杀你?”   顾风流闻言只轻轻一笑,呷了口酒,一双眼睛闪闪烁烁,看着沈无常刀削般的眉峰,   “也是,你毕竟舍不得的。”   沈无常却不敢看他,只道:   “吃你的饭。”   顾风流见这阎罗似的人竟会服软,觉得不可思议,正想逗他两句,忽然看见他放在桌上的铁骨扇——   玄黑色,不打眼,甚至有些像石头,却自有一种冷冽光芒,令人可敬可畏。   “你的镖叫寒星,那扇子呢?”   “师父叫它乱鸦,我……”沈无常一顿,“我叫它扇子。”   顾风流闻言勾起嘴角,“你确实应当叫它扇子……但那乱鸦又是什么缘由?”   那活阎罗给自己斟了杯酒,通常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便是要说些过去的事情了。   “我十九岁那年,师父答应为我量身打一把扇子。刀匠送扇子来那天正是黄昏。当时少年心气,有意卖弄,于是把平生所学尽数施展。师父看那扇子逆光翻卷,如群鸦乱飞,因而名乱鸦。”   “你十九岁时,有你全盛的几分功力?”   “八九分。”   顾风流闻言耸然动容,孤星照月楼的武功他早已见识过,极度庞杂纷繁,又极度璀璨精妙。沈无常以全盛时八九分的功力,恣意融汇施展,交叠承接,伴着那大漠长河,残阳如血,又是怎样一种壮阔豪情。   “只可惜不得一见……”顾小公子扼腕长叹。   沈无常端起酒来,轻轻抿了口,横他一眼,   “人都在你面前了,还惦记那些做什么?”   顾小公子闻言愣了愣,总觉得这话里有些许暧昧,可偏偏又咂摸不出个滋味来,只好心神不宁,都快忘记嘴里喝的究竟是茶还是酒了。他支支吾吾半晌,忽然从刀鞘上解下一缕穗子来,递给沈无常。   那人盯着他,“你又是什么毛病?”   “我认识你以来,从未送过你什么东西。这虽不值钱,可好歹自离别刀成之日就带在身边,如今分你一穗。”   沈无常看那暗红色穗子半旧不新,却莫名内心一震,他知道顾风流是人在刀在,刀上任何东西再旧再破,那也是生命的一部。   顾风流看他仔仔细细将穗子穿在乱鸦扇上,心里微微一甜,又问:   “那你就没什么要送我的?”   沈无常振了振那宽大的衣衫,端的是两袖清风,   “不巧得很,沈某人只有烂命一条……”   “那……”   没等他说完,只见那人又伸出手道,   “我今日就与你三击掌为誓,若有一星半点用得上沈某人的地方,这条命都是你的。”   顾风流闻言愕然瞪大了眼睛,满脑子飘飘转转,来来去去,断章取义,全是那句“这条命都是你的”。   沈无常见他不回话,道:“你看不上?”   “看得上,看得上!”顾风流点头如捣蒜,这模样,恐怕认识他的人见状都会一惊,那从来精明油滑的顾小公子怎么落得这样傻里傻气?   可顾风流却毫不自觉,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地,赶着投胎样的与那人击掌盟誓,生怕晚了他便要无影无踪。   沈无常见状只摇了摇头,心说这果然是个痴人。   入夜,夜凉如水,水如天月。   两个人影兔起鹘落,直奔城东郊外一处庄园。   庄园门前匾上三个大字——   吴家庄。   沈无常蒙着面,只露出一对清冷的凤眼,在月下如刀似星。他忽然一顿脚步,抬手让顾风流停下,轻声呢喃:“有血的味道。”   顾风流面罩寒霜,“难道说吴家人躲得是——”   没等他说完,那魔头就祭起轻功,身形一纵,滑出三丈多远,只余下声音飘飘渺渺,   “恐怕已经晚了。”   顾小公子长刀出鞘,连忙跟上去,跃上房檐,只见庭院里鲜血横流,一副修罗景象。   那开到极致的荼蘼散发出浓郁而香甜的气息,在夜雾里将凋未凋,醉酒似的狂迷,混在血腥气里又透着十二分诡异。月光照在死寂的庭院里,照得鲜血发亮,照得灯火疏离,照得生生死死都斑驳不清。   地上横七竖八,胖瘦高矮,男女老少,最后不过是一注颈血,一腔浊气。   沈无常静静看着,脸上无悲无喜,这人就好像是铁打的一样,任你离合悲欢都依旧岿然不动。   顾小公子却看不下去了,问他:“你就不会难受么?”   “生死无常,有什么好难受的。”   “这些人,也不是个个都该死。”   “没有人是该死的……”沈无常幽幽一叹,   “纵然十恶不赦如我,却也依旧活着。”   顾风流还想说什么,却猛地被他掩了嘴。   不远处,几个黑衣人翻进院子,悄无声息,四处搜寻查找。   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忽然说:“你把那牌子落在了哪里?”   另一个说:“我也不知道,怕是一不小心……”   “赶紧找回来,若被人发现,主人必然饶不了你!”   沈无常偷偷觑着,心说这杀手结队而行,来头肯定不小。他放下那掩着顾风流的手,向他使了个眼色,幽幽说:“顾小公子,你不是要行侠仗义么?等他们东西到手,你两个,我两个,可好?”   顾风流与他挨得极近,听他压低的声音里有一丝丝沙哑醇厚,忽然揽过他的肩膀,贴在那人耳边,道:   “甚好。”   不远处,四个黑衣人已分散开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忽然一人举高了手,   “找到了!”   这三个字如一声号令,沈无常猝然发难,一点寒芒如流星坠地般飞向那人咽喉要害。那淬冽、冷澈的刃尖光辉,宛如他手中脱飞的晶莹玉牌。   那人维持着举手的姿势,猛地身子一软,断了呼吸。   而就在出手的一瞬,那魔头已如鬼魅般掠了出去,他似乎从不怀疑自己是否会一击落空,抬手出招都向来没有余地。此刻他这一纵,身形快如风驰电掣,飞身就去夺那人手中的东西。   不料剩下的三人也是久经江湖,这变故起得突然至极却也不慌不乱,迅速集结摆阵,宝剑出鞘,剑光如网如雨,密不透风。   “好阵法!”沈无常笑道,“啪”地一声抖开铁扇,架开迎面长剑,脚踏九宫来到阵中。   顾风流见他入阵,少不了提心吊胆,不敢再将热闹看下去,一拔身形,跃入庭中。   却见沈无常对战三人丝毫不露败象,那乱鸦铁扇已如一片黑影缠绕,令人眼花缭乱,刹那间就变幻了七个招式。   那三人虽是练剑已久,却从未见过如此强敌,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招式变化得如此之快,如此得心应手,不禁心生畏惧,渐渐没了章法。   顾风流眼见一个破绽,忽然将长刀掷出,刀光如匹练白虹,不偏不倚刺透那人胸膛。三人缺了一人,沈无常压力顿轻,嘴角挂起一抹鬼气森森的狞笑。他右手一式星离月会划破一人脖颈,左手打出一支透骨长钉,取另一人眉心。   他出手快绝天下,说来麻烦,其实也就一瞬之间。   顾小公子见他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扇与暗器,右手与左手,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心有二用。而那人一袭绀蓝衣衫,袍袖翻卷,立于鲜血朱华摇曳之中,令人不禁暗道这明明是杀人的手法却竟百看不厌。   “好功夫!”   沈无常听似未听,走过去,径自从那死人手里掰下玉牌——   玉牌上,正面一个鬼首,反面写着“乙六”二字。   “你认得么?”   顾风流闻言接过去,反复看了看,道:   “昆仑玉,江南雕工,别的就没了。”   “你怎么还知道这些?”   “建康顾家也不是浪得虚名……”   “我是关外人,就连虚名都从未听过的。”那魔头一挑眉,又道:   “此处尸横遍地,若被人看见,百口莫辩,不如回城中再做计议。”   顾小公子见东方破晓,料想久留必定生变,忙施展轻功,不敢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第十章提要的时候失了智,把“入关”写成了“出关”……(跪 ☆、谢惊鸿   沈无常的衣服上染着血,却因听了之前顾小公子的话,不敢惊动旁人,只拿冷水草草洗了。之后散头发,扯被子,一气呵成,倒头就睡。   顾小公子苦笑着守在床边,他半个时辰前还站在吴家庄的血海里,眼见着庭内横七竖八,断头离首,似修罗地狱。如今那客栈上房中的熏香暖榻,罗帐金钩,于他都恍恍惚惚,好像梦境。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做的心肠,自己换了一身衣服都散不开的血腥滋味,在那人身上竟如飘渺浮尘,可以随手掸去。   顾风流皱着眉头,他不害怕沈无常杀人无数,却害怕那人有朝一日会变得与兵刃无异。他知道江湖中登峰造极之人,必是由心入神,忘物归一,从此再不分用者和兵器。   但寒星镖。   那样绝情,冷漠,苛酷,极致。   真的是一具血肉之躯该追求的境界么?   他照理不应当对那人的武功多置口舌,毕竟千手魔头声名赫赫,独步天下,可就是莫名要提心吊胆,莫名要牵肠挂肚。   “你说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什么意思?”顾风流看着沈无常那枯瘦如刀削的肩膀,不禁嘟哝一句。   却不料床上那人竟幽幽应了声,“确实没意思。”   顾小公子吓了一跳,心说也是白天不能说人夜晚不能说鬼,正要堆笑赔礼,却看那魔头面色如纸,额角密密麻麻全是汗珠。他连忙抓起沈无常的手腕,也不管自己临时抱佛脚向叶四学的诊脉究竟有用没用。   沈无常自然是不愿意被他拽着手的,可五脏六腑灼热如烧,疼痛欲裂,实在没有力气甩脱,只好任由那人牵着。   顾风流觉得自己十个指头都在颤,本来半桶水的医术,此时更是连脉都摸不出来了。他忽然就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刮子,暗啐一口:   “你怎么就慌成这样了?!”   沈无常见他皱着眉头,半晌没吭声,心料他那医术果然也是床底下点灯,于是只好强扯出三个字来,   “桃花火。”   顾小公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门,连忙取了叶四留下的药给他,又将手覆上他肩井大穴,替他理气调息。见那活阎罗的脸色好了不少,额角汗珠尽褪,才敢收功,却不禁问:   “四爷不是已将毒性压制,怎么复发了?”   “我之前在吴家庄得意过了头,催动十成内力……”   顾风流闻言就沉了脸色,“你怎就不自惜?”   “我……”沈无常一顿,忽然觉得如鲠在喉,吞吞吐吐道:“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毒没有治的。我用不用武功,都终有一日要深入骨髓,药石罔治。”   他不知怎的,此刻竟十万分不想说出这些话来,却仍硬着心肠,   “我从前杀人如麻,这血债累累压在肩上,便是死了也是因果报应,众人应拍手称快,你又何必这样?”   顾风流听他字字决绝,有些愤懑不平,猛地抬头却看见那凤眼里泪光婆娑,一腔子怒火就全变成了牛毛针,针尖向里,刺得心肝生疼。他再不管那寒星镖究竟是不是杀人不眨眼,伸手就搂住那对薄肩,   “你就不知道我会心疼难受?”   沈无常挣了挣,念及他往日种种,竟下不了手,甚至还觉得那人怀里有几分温暖踏实。他脑子里轰地乱成了一锅粥,张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道:   “你又发的什么疯,快放开手。”   那魔头瘦骨嶙峋,抱着甚至有些硌人,顾小公子却莫名感到今生别无所求。他将胳膊收了收,紧紧地圈住了,下颌靠在那人肩上,带着鼻音嘟哝,   “我只是着急……”   “着急什么?”   “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我该怎么独活?”   沈无常闻言将那长眉一挑,   “你活你的,少牵扯我。”   顾小公子却不气不恼,只贴在他耳边,低低道:   “可我已把你牵扯进来了,丢不掉,放不脱,你让我怎么办?”   沈无常闻言转过头去,灯火迷茫,闪闪烁烁地勾勒出他脸上的瘦削轮廓,那双长睫忽然眨了眨,“我一个灭世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报仇无果,生死无论,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受中原武林千夫所指?”   顾风流看那双近在咫尺的薄唇一开一合,忽然有些头晕目眩,他支支吾吾:“说什么千夫所指,就算是被你杀了,我也甘心得很。”   那活阎罗听罢却忽然露出点悲凉笑意来,   “你从来说我轻生乐死,怎么自己也这样了?”   “我……”顾小公子看他眼底里千头万绪纠缠反复,蓦地有些怦然,话滚到喉头却又咽得一干二净。他不愿提那人过往伤心旧事,终究不再多言,只是心底里想,这人也是个榆木脑袋,当年的血海深仇早就无迹可寻,他一个欠债的却竟如此耿耿于怀。   殊不知,沈无常如此执着旧仇皆因任明月之死是他拖累而成,三年来日日夜夜心中愧疚不已。若有一日当真万般释然,九泉之下,奈何桥上,便不能有个交代。而那活阎罗如今遇上顾风流,唯恐他也受了牵绊,是以总把当年之事挂在口头,一来要提醒那人千手魔头终非善类,二来要提醒自己酉时生人莫要忘了诸事无常。   但这些缘由,他是皆说不出口的,只好硬着心肠道:   “你再不松手,我便要动手了!”   顾风流这才惊觉自己正抱着那活阎罗,讪讪地起身离开。他倒了杯茶,皱眉喝着,也不知那茶早已凉了许久。   沈无常见他怔怔然发愣,也不言语,盖了被子,复而睡下。   一枕无话,再睁眼时,已到了晌午。   顾小公子先一步打点了行囊,他回鼎州城还为了祭奠那故去的师父汪亭之,于是买了香烛纸钱,又念及此前沈无常毒发,雇了辆车,载着那人向城东洞庭湖而去。   鼎州城郊距洞庭湖边不过三十里路,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二人就来到湖边。   古人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所谓洞庭湖是也。   顾小公子极轻车熟路地与人还价雇船,死活扯着沈无常去船头看什么洞庭春色。   半个时辰后,烟波浩渺里忽然映出一座小岛来。岛上遍植杏花,点点朱红迎风洒落,随水流过船舷木桨,波光粼粼,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这是琼林岛,二十年前师父和师娘退隐江湖,买下了这块地方。”   顾风流在前面带路,穿着身黑袍子,却莫名没有一点肃杀,只是干净利落得令人舒坦。他走在花雾朦胧里,眼角眉梢上那点凌厉深邃都成了潇洒意气。   沈无常跟在后面,他说的什么却全然入不了耳。这活阎罗自小在关外长大,属秤砣的,与那一汪子水八字不合,先前因怕被顾小公子看了笑话才强作无谓。此时下了船,只觉得头重脚轻,心有余悸。暗道这关内人都是怪物不成,那样窄的一叶舟,那样小的一块板,竟能放心踩上去?   顾小公子究竟没料到这一截,只道那人一副死人脾气惯了,不知又是哪里触了他霉头。由他不自在半天也就好了,若去问只怕惹出更大事来。   待走出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   “好小子,还知道要回来!”   那声音悦耳清脆,混杂了三分嗔怒,七分调笑。   沈无常知道这传音入密的功夫非内力精纯者是不可为的,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晚辈见过谢前辈。”   他话音刚落,自远处杏花林上飘来一人,红衣红裙,赤金簪子,四十开外年纪,容貌却端丽非常。那女人身法极快,与顾风流不是一个路数,眨眼间就到了二人面前。   这便是昔年声名在外的一刀夫人谢惊鸿了。   顾风流甫一见她,就露出个明朗惑人的笑脸来,   “师娘!”   谢惊鸿将手一背,上三路下三路地将沈无常打量一遍,问顾小公子,   “这是谁?”   “此番出关遇上的朋友,救过我一命。他来关内办事,没个帮衬,就与我同行。”   “在下沈西。”   “你功夫退步了不成?”红衣女人闻言瞪了顾风流一眼,又笑道:“我这不肖徒弟总冒冒失失,还望你多担待些。”   此前在船上,顾风流无数遍交代那谢惊鸿早年诨号“谢刀子”,是个极泼辣,极尖锐,极爱憎分明的人,生怕沈无常一副死人脾气将她得罪了。那活阎罗听她方才说的几句话客客气气,不禁松了口气,   “前辈抬举了。”   “说什么抬举……”谢惊鸿一顿,对着顾风流:“小子,把这包包裹裹的放回家去,肩扛手拎像什么样子?”   顾小公子得了令,忙不迭施展轻功,瞬息间走远了。   那红衣女人却不着急将沈无常请去作客,只是站在原地,幽幽盯着他。   沈无常不知所谓,也只好呆站在那里。   忽然,一阵微风掠过眉梢,卷起残红漫天遍野,花了沈无常眼前景色。他却不敢眨一下眼,甚至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因他莫名感到一丝——   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评论区异常空旷,有什么想法和建议都可以告诉我,哪怕是水一水也行啊QAQ ☆、阎罗笑   琼林岛上,风声都仿佛寂静。   二人对视着,一个目光凛冽,一个眉眼冷淡。   谢惊鸿忽然从腰后拔出一把小臂长的短刀,厉声喝道:   “沈无常,你竟没有死!”   那魔头心弦顿紧,乱鸦铁扇“啪”地一声抖开,挑眉问:   “我与你有旧仇不曾?”   “千手魔头,我虽与你没有旧仇,但你与整个中原武林却是不共戴天!”   “好……”沈无常一颗心沉了下去,果然这天底下也就顾风流那个傻子会替他伤心难过。   “出招吧!”   眼前红衣闪动,谢惊鸿拔起身形,刀光淬冽,直取他左肩琵琶骨处。昔年汪亭之与谢惊鸿合称“明灭刀”,皆是使刀的高人。汪亭之武功磊落坦荡,大开大合;谢惊鸿刀法辛辣诡谲,变幻莫测。此时她这一刀,无论时机,角度,力道,皆都分毫不差。   沈无常眸色清冷,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至极的对手。孤星照月楼武功以铁扇为守,暗器为攻,讲求右手招架缠斗,左手一击必杀。那红衣女人起手不取他咽喉要害,而是要先废他左手,足见谋略之深,应变之快。   但千手魔头又岂是浪得虚名?   那活阎罗见状错开一步,铁扇合起,打她脉门,左手一抬,三枚透骨长钉飞射而出。   谢惊鸿见状抽身撤步,刀锋横扫,叮叮当当将那长钉悉数打落,而后猛地一回身,将那短刀用力掷出。   沈无常这才看清那短刀刀柄原是有一段红绳的,缠在那女人手臂上,掷出便如绳镖一般,却比绳镖重上不知几分。他不禁耸然动容,须知这等软兵最是难练,而一介女流非但有力气驱动短刀,还能将脱手刀用得如在手一般,恐怕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的,极是难得。   “好功夫。”   “不需你夸奖!”   谢惊鸿言罢一振手臂,那刀尖甩出的一圈弧光如满月当空。   沈无常倒纵身形,滑出二丈多远,忽然一掌拍在那杏花树上,抖落红霞满天。他左手未停,飞花摘叶只在刹那之间,一手醉扫星河如巨海奔流,破空而出。   谢惊鸿收短刀入手,刀光闪动,竟是要劈开这漫天花雨。   却说顾风流回了谢惊鸿的茅屋,总觉得有一丝蹊跷,暗道那谢刀子几时这样客客气气了?   他越想越不对,着急忙慌赶回去,就看见谢惊鸿将刀舞得密不透风,而沈无常冷着眼睛,一身杀气萧飒纵横。顾风流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沈无常留了几分力道,否则那十成功力的醉扫星河恐怕世上没一个人能接下。   “无常!”   沈无常听见顾风流的声音,知道事情不好,怕他为难,收了手,转身欲走。   谢惊鸿浑身细碎伤口无数,却于性命无碍,又怎肯轻饶,追上去,   “邪魔外道,休走!”   不料沈无常头也不回,左手掷出一把精铁飞镖,声音淡淡,听不出悲喜,   “饶你一命。”   尔后施展那踏雪轻功,不消片刻便了无踪迹。   顾小公子慌了神,连忙追出去,可脚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谢惊鸿喝道:   “小子站住,你敢去追他,就别再回来!”   顾风流手足无措,转过头去,愁眉苦脸,   “师娘……”   “哪个是你师娘?!”谢惊鸿满面怒容,不禁喝道。   顾小公子连忙道:“你且听我说,他不是江湖人口中那样冷眼无情。我欠他一命,他是千手魔头也好,寒星镖主也罢,都不妨的。”   “你欠他一命?”谢惊鸿冷笑,“八年前鬼哭峰上,群侠追讨,他沈无常划地为界,又欠了中原武林多少条命?”   “他也都是逼不得已。你们拿了铁链枷锁去捉他,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他难道要跪下求饶?”   “混账东西!当年鬼哭峰你才几岁,说的好像亲眼见识过一样!”   “我没见过,可当年我在大散关送行时,看见你们拿的手铐脚镣,说什么伏魔大会,扬名立万。中原武林出动高手四百余人,他只一人一扇一镖,难道以多敌少,恃强凌弱,是正道所为?”   谢惊鸿听他字字不让,心头火起,“道不在多寡,胜不在强弱。他杀了人就该偿命,无论四百八千,要他认罪伏诛才是正道所为!”   “师娘……”顾风流见说不动,不禁软了语气,“你就算不看他脸面,也不看他救了我一命?”   谢惊鸿无子,二十年来待顾风流如亲生一般。此时听他一心一意为沈无常开脱辩解,面上还是怒气横生,心中实则一团乱麻。她从未害怕顾风流有一天会走上歪路,而今日那印象中总和和气气的人却冷了眉眼,质问她什么是正道所为。她忽然有些心碎,瞪着的一双杏眼里全是滚烫热泪,忍不住歇斯底里:   “你这样就对得起死去的亭之?”   猛听见汪亭之的名字,顾小公子愣了愣,呐呐道:   “师娘,我不是故意……”   谢惊鸿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抹了眼泪,有气无力,   “你走罢。”   “师娘!”   “滚!”   顾风流听那一声怒喝,不知怎么也有些眼眶发红。但他却不敢再耽搁下去,谢惊鸿与他二十年形如母子,自然不会不认他;可沈无常是死人脾气,去晚了恐怕就要追悔莫及。   放下这些不提,沈无常只顾着一时意气转身而去,却忘了这里不是瀚海大漠,四面环水,想走也走不了的。他心里着恼,暗道顾风流究竟是给他灌了哪门子的迷魂汤,让他差点忘了人心叵测,满脑子都是被人原谅的无端希冀。这魔头如此一想,又不禁添了几分悲凉,   原来这世上信他,念他,喜他的——   只有一人而已。   他想得累了,就从怀里摸出个酒瓶。尔后一纵身形,斜斜倚在那杏花树上,只想大醉一场。   却说顾小公子追出去五六步,忽然想起来这岛上的杏花林里排着阵法,要是沈无常胡走乱转,恐怕大罗神仙也找不回的,顿时脸色一变,心急如焚。   “无常!”他喊了几声,却没有回音,只好暗地里把自己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顾风流不知道的,这沈无常非但武功得了独孤游的真传,便是那算命看相的手艺也学了个十成十,是以对这奇门遁甲精通异常。他不甚与人交往,自然也不知阵法难易高下,只当是这家主人摆着玩的迷宫,看见了也不曾细问,让顾风流误会他是一窍不通。   但顾小公子不知道其中曲折,还以为那人迷了路,一颗心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差点掉下来摔个粉碎。   他从黄昏寻到入夜,只差走遍这杏花林阵每一个角落,正要绝望的时候,就看见月光下一截苍白如雪的腕子垂在空中。   顾风流吓了一跳,抬头见沈无常揣着个酒瓶,睡得安稳。他猛然间又惊又喜,不禁长舒一口气。   沈无常听见脚步声,醒过来,略一偏头,透过花影重重看见他仰头笑得温柔惑人,忽然七分醉意里多了三分痴迷。   “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怕你在阵里迷了路,转了一下午,却没想到你已走出来了。”   那魔头闻言一笑,酒瓶在上弦月下圈出一轮光晕,哑着嗓子道:“我不是局中人,自然不会迷路的;而你明明认得路,却为了我兜兜转转,不甚值得。”   顾风流知他话中有话,低头沉默片刻,道:“我遍寻林中角落,每到一处就知你不在那里,怎会是不值得?况且……要我留你在这局里徘徊落寞,也是办不到的。”   沈无常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打那哑谜。心中忽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欣喜踏实。他看厌人世悲欢离合,尔虞我诈,与人斗,与天斗,与宿命斗,实然早已乏了倦了,此刻见顾风流不离不弃,心道原来尚有真情可信。   他自那树上跃下,毕竟醉了酒,脚步不稳,晃了几晃,一个趔趄又倒在了顾风流身上。   顾小公子诚惶诚恐地将人抱住了,揽在怀里,声音柔得比那洞庭佳酿醉人千倍百倍,   “回去吧,夜晚风凉。”   沈无常一双凤眼飘飘转转,“带我回去,不怕谢前辈一刀剁了你?”   顾风流抬手理了理他额上碎发,“怕什么?再不行我就和她说,我今生认定你一个了,她要杀索性就都杀了。”   “胡,言,乱,语。”沈无常拖长了调子,一把推开他,径自往那湖边走去。   顾小公子哪敢放他一人独行,连忙跟过去,道:“你小心些。”   沈无常回头看他,眉眼间月光缠绵,身后是浩荡江天,一头长发在猎猎晚风里如飘如洒。他淡淡一笑,不甚温柔,不甚艳丽,不甚亲昵,   却刹那如永恒。   顾风流看得痴了,觉得过往二十六年点点滴滴倏然如浮云散尽,只留下眼前沈无常这夜空下回头一笑。   那魔头看他怔怔然站着,也不出言提醒,屈膝靠在湖边大石上,忽然道:   “说说过去吧……”   顾风流一愣,走过去与他坐在一处,幽幽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如湖水静流,   “我出生在建康顾家,六岁那年被教书先生罚站在庭中。先师路过门外,看我是块练武的料子,于是出言相问。家里人自然是不答应的,可禁不住他三番五次恳求,又因我年少脾气顽劣不服管教,意图历练几分。于是便答应习武十年,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下山回家。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笑容和善的中年人,竟是赫赫有名的无敌刀客。彼时先师携了师娘谢惊鸿,金盆洗手,双双归隐洞庭湖,于是也将我带到了琼林岛上。我下山前的十年,皆在此地度过。”   “那后来呢?”   “后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不是对沈某某偏心,嘤嘤嘤。 ☆、无敌刀   刀者,   厚重,凌厉,似怒海鲸涛,斩碎那一世清浊善恶,半生萧飒伶仃。   刀客,   落拓,浪迹,如风雷烈火,披挂那一腔肝胆热血,七分侠骨丹心。   而有一个人,被称作无敌。   他实然并非无敌,这世上也从未有人真正无敌。   他使一把暗金长刀,刀长三尺七寸,无鞘,无纹,无铭,无刃,只有刀柄上一截暗红流苏摇摇曳曳似飞花坠地。   人言:   长刀无刃,仁者无敌。   是谓:   无敌刀,汪亭之。   池州汪家世代练刀,高手如云,却罕有登峰造极者。   传言汪亭之幼年极痴傻,无论是好是坏,都只会呆然一笑。家人皆以为他愚钝太过,机敏不及,恐难成大器,于是放任自流,随心所欲。待他稍长几岁,便唯有长刀不可让予,于是夜以继日,苦心孤诣。十六岁创刀法“明字诀”,连败家中十余高手,人始称奇。汪亭之弱冠年纪,刀法愈加精进,大开大合,有滔滔江海之象。三十二岁,于识锋会上惜败修罗金刀许正言,名列长刀甲字第二。   是年,金盆洗手,起誓立据,携夫人谢惊鸿,弟子顾风流,归隐洞庭湖中。当日武林群雄争相赴会,莫不出言挽留,无果。   此后,置田宅,教弟子,修刀法,再不问江湖恩怨情仇。   此后,又七年。   十三年前,洞庭湖上,无风,无雨。   一叶小舟在湖水细浪里穿行,舟上男女三五人,衣着简朴,素不相识却因那同路的缘分,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艄公摇起一尾浓黑的木橹,欸乃一声,山青水绿。   忽然自远处天边飘来五六小艇,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面前。   艇上跳出几个干瘦男人,钢刀在手,刀光闪闪烁烁与水光相映。   那艄公是个见惯了风浪的,连忙说:   “我这船上都是路过的散客,求各位大爷行行好,放一条生路……”   中间一个领头模样的闻言就怪笑起来,   “好说,一人三两银子,拿出来就放你们走。”   船舱里的男男女女知道遇见了水匪,大气不敢出,纵然心中愤懑不平,也只好破财消灾。   那领头一只脚踏在甲板上,黑黄皮肤里泛着油光,极得意地看他们战战兢兢。   众人低着头,挨个交钱买命,本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承想,那中间有一个小姑娘,死活不愿摸出那三两银子来,哭哭啼啼说那是重病母亲的救命钱。   船上人就劝她,说留得青山在,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都吵什么吵!”那领头的听不下去了,将刀猛地一挥,又指着那小姑娘咧嘴笑道,“你交不出来不要紧,我这里几个弟兄可都缺个老婆!”   那小姑娘吓得两肩颤颤,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却偏偏不敢往下落。   领头的见她不说话,伸手就想去摸她的脸,可刚探出去三寸——   啪!   一颗花生打在那手腕上,惹得他一声哀叫。   “你倒不怕脏了她的脸?”   那声音飘飘荡荡难觅踪迹,却沉稳刚毅如在耳边。   领头的慌了神,捂着手腕在原地转了几转,怒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黑衣男子站在船头气定神闲,他腰间挂着一把暗色长刀,浓眉大眼,极俊朗,也极宽厚。   那领头的见他武功高出自己不知千倍百倍,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也是无路可走,才做这劫路生意!”   船上众人见状都是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这些人手辣心黑,该杀的。”   那伙水匪闻言冷汗涔涔,暗道今天是出门不看黄历,恐怕就要被祭了河神。   黑衣男人却不急不恼,只温柔一笑,   “你们将过往所得散给沿湖百姓,我便饶了你们。事情办完,到琼林岛知会一声。”   “是是是,不敢不从……”   “那便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愣,这人四十不到的模样,却轻信单纯至如此地步。   那帮水匪也愣了愣,呆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呼哨一声如离弦之箭破浪而去。   艄公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语重心长:   “这都是惯匪了,今天答应你,明天就忘了的。”   “那我明天再说一遍就好。”   那男人依旧笑得灿烂,好像世上再没有更开心的事情一样。   船上众人看他远去,心底里都在想:   这要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神仙。   “你个傻子!”   谢惊鸿煮着一锅鱼汤,听汪亭之眉飞色舞地说完始末,如此论断道。   汪亭之没说话,嘴角仍是那淡淡的笑,看这曾经名噪一时的女侠穿着围裙忙前忙后,而那半路上捡的宝贝徒弟正在杏花林里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香气逸散在空气中,岁月恬淡而安宁。   此后,又一个月,汪亭之都险些把当日湖上之事忘了的时候。   那伙水匪忽然找上了他,说过往所得已收拾出来,而他们都是官府通缉要犯,不方便上岸,要汪亭之去散给乡里。   汪亭之不疑有他,挂了刀,乘了船,往那水匪老巢而去。   他出门时正是晌午时分,却到月明星稀,湖水如墨,还未见着人影。   谢惊鸿本以为凭他武功,那群水匪定然奈何不了,此时见他久久未归,不禁有几分惊惶跳动心头。她莫名惴惴不安,拿出那早就快蒙尘的银白短刀,安排顾风流看着岛上,撑一艘小船便往湖中而去。   “再后来的事,我只依稀听师娘说过……”   顾风流一顿,“那群水匪终究害怕师父言而无信,于是先下手为强,在一处荒岛上架起了一圈铁栏杆。那时秋风正盛,芦苇正高,一把大火,烧得天也彤红,水也彤红。”   沈无常望着那一湖繁星,波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飘忽闪动,他闻言苦笑:   “汪前辈笃信世人,世人却百般猜疑……只因他们腌臜东西看多了,不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顾风流提起这些旧事,也不禁一声长叹,   “十三年了,我依旧记得黎明时师娘撑船回来的样子,焦黄着头发,满面黑灰泪水。我问她师父在哪里。她只拿出了一把黑黢黢的长刀,对我说从今往后,她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谢前辈那样的脾气,竟没有去报仇?”   “怎么会……”顾风流摇了摇头,“师父死后,师娘将他的长刀命名‘生离’,而自己的短刀名‘死别’,一心一意教我武功。我那时已学得七七八八,她就教我短刀刀法,取名‘灭字诀’。”   “谢惊鸿原也是一代名家,你那反手刀诡谲刁钻,原来是她的手笔。”   “我正手刀多用师父的招式,而反手刀却是师娘所教。”   顾风流点了点头,接着说:“这样又三年,我十年期满,即将出师下山。那天师娘突然挂上了那红绳短刀,独自驾船离岛,等回来的时候她满身是血,对我说……”   “说什么?”   “从前你学艺未精,我不敢抛下你一人冒险为亭之报仇,如今你学成了,也就是他们的死期。潇湘十八路水寇我已荡平,生离死别二刀已熔为一体。我如今赠你荡寇威名,离别长刀,作出师饯别之礼!”   沈无常闻言耸然动容,   “谢前辈也是巾帼英雄,性情中人。”   那刀客站在湖边,晚风猎猎,月色莹莹,说起当年之事也是十二分的慷慨唏嘘。   “只是师娘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师父的,我出师以后,她天南海北地追杀那些恶人凶徒,好像要偿还什么似的……你那也是,不凑巧……”   沈无常听他兜兜转转,说了那么些话,最后还是要让自己放心释怀,不禁轻快了几分,笑道:“当年中原武林率众围剿鬼哭峰,前因后果皆复杂得很,我本意并非要与他们鱼死网破,却不料世事多磨。我有时也想,若当时束手就擒,是否就不会有任明月,不会有三年前的一场大难?”   顾小公子最怕听他言及过往,慌忙扯过他肩膀来揽在怀里,说:   “这些都过去了,是我不好,非要提它。”   那魔头却忽然抬眼看他,目光如水,“你师娘恨我是应该的,天下人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本就是个恶人,只有你这傻子会宽恕原谅。”   顾风流看着他的双瞳,觉得那眸子好像汪洋大海,自己坠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还之力。他支支吾吾,喉咙干涩喑哑,   “我宁愿做一个傻子,更宁愿做天下唯一的傻子。”   沈无常再如何冷漠无情,也终究是有一颗心的,此刻他那颗心竟久违地怦怦直跳起来。顾风流月光下眉眼深邃如刀砍斧削,只一眼,只一笑,只一语,就能抓住他三魂七魄,让他无计可施。那活阎罗忽然有些慌乱惧怕,连忙说:   “你快回去,莫让谢前辈伤心难过!”   顾小公子怔怔然看他苍白面颊上浮现一丝桃花微红,尔后极快地扩散至耳尖脖颈,不知怎得,也有些血流加快,脱口而出:   “我又怎舍得让你伤心难过!”   沈无常闻言心里打了个突,觉得一切都乱了,自己从被揽入怀中的一刻起就已然随波逐流,放弃了挣扎抵抗。他好不容易低头解开胸中那一团乱麻,正想抬头辩解几句,就看见顾风流那张脸渐渐贴近模糊,嘴角上温润潮湿。   顾风流在触到沈无常肌肤的那一刻猛然惊醒,退开三步远,生怕那魔头忽然大开杀戒。   但沈无常只是坐在那大石上,瞪着眼睛,茫然无措。   “我不是……”   顾小公子那些辩解的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越描越黑。   那魔头却在他犹豫的当口掉头就走,施展那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隐入杏花林中,再看不见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掰指头一算,竟然写完三分之一了。另,不知道怎么回事,刀煮酒经常进网审,所以新的章节有时会看不了啥的,过一阵子刷就好了。 ☆、问情   夜,极深,极静,仿佛凝固一般的夜色充斥在呼吸里。   窗外无风,无月,无声无息。   谢惊鸿独坐在灯火微茫中,眉眼低垂,形容戚戚。她早早收拾出了后院厢房,早早买了那小子爱吃的菜,早早磨了短刀要与他切磋几招,却不曾料到,会是今日局面。她此前细心听着岛上一举一动,就为了顾风流来时一个意外之喜。她听见顾风流与人有说有笑,正暗道这宝贝徒弟平日里朋友虽多,可从未有带上岛来的,更何况是在汪亭之忌日之时。谢惊鸿以为那不着四六的小子终于有了个可以交心交底的朋友,   甫一见面,心却凉了个十成十。   沈无常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平庸,可那一手醉扫星河比什么相貌都来得狰狞可怖。   谢惊鸿曾对着汪亭之的灵位发过誓,要杀尽所见所闻每一个恶人,自然也不会单单饶过那千手魔头。她明知道顾小公子会为此动怒,却不得不拔刀出鞘。   她原以为自己叱咤纵横,是决不会有后悔的。可当听见顾风流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声声喑哑哽咽,却好像撕心裂肺一般。   谢惊鸿发觉自己是老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可以生死无论,善恶两抛。   念及此处,忽然鼻尖一酸,眼眶泛红。一个半百年纪的寡妇,说得再如何潇洒跋扈,终是孑然孤独。若顾风流弃她而去,那么有朝一日命丧魂归,竟连个收尸戴孝的人都没有。   “亭之,你看看你,给我留的什么好徒弟?!”   她盯着着那方寸木牌,说着嗔怒埋怨的话,眼中却一片泪光闪烁。   正当出神之际,   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什么人?”   顾风流那一把低沉嗓音,此刻却委屈得像个孩子:   “师娘,我那几句话说得该死,你,你别再生气了……”   谢惊鸿听他唤一声“师娘”,只短短两个字,就把什么沈无常,什么千手魔头悉数丢到了脑后,慌忙擦干了眼泪,拉开门闩。   “你是要吓死我不成,大半天了没个人影!”   谢惊鸿瞪着一双杏眼,可没说半句话,就破出一个笑来。   顾风流得了宽恕般舒开眉头,道:“师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在洞庭湖长大,与建康那里疏远得不像一家人。这么些年,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亲人……”   “你那良心总算没被狗吃了!”谢惊鸿转身回房里挑亮了灯芯,笑得欢喜灿烂,   “师娘给你热东西吃,这饭也顾不上的,傻小子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我……”顾风流忽然敛了神情,欲言又止,“我在岛上走了走。”   “糊弄鬼呢!”   “杏花林里摆着阵法,我怕他迷了路……”顾风流看着那谢惊鸿依旧发红的眼圈,不知怎得,连“沈无常”三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谢惊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一腔子怒火翻上来又忽然退了下去,只因她看见顾风流眼中满是哀求神色。一时间,连这素来心直口快的谢刀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三步并两步地往厨房走,甩下一句:   “你想清楚了再说!”   顾风流闻言,沉默着站在原地,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说起。忽然间,与那魔头往日种种皆飘飘转转浮上了心头,直照得胸怀温热,鲜血殷红。   不禁暗自一问:   初见时那种放心不下的情感何时竟疯长成了这般模样?   他只记得乱云酒肆中,自己见到那人轻生乐死,茕茕孤独,就本能地想去为他做些什么,却愈加了解,愈是牵肠挂肚。待回过神来,就已经是天上地下,只他一个了。   但不幸或万幸,   顾小公子又是个极温柔,极知趣,极周到的人。   他知道沈无常未必会爱上自己,甚至未必会在意自己,也就从未将那份感情宣之于口,免得成了彼此的沉重负担。   只是——   他原本打算得很好,但现在已无法打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为何之前在洞庭湖边,看着那活阎罗眉眼低垂,脸颊泛红,就会轻易失了理智,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仿若飞蛾扑火,又好像宿命牵引。   顾风流在那个瞬间脑海一片轰然,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其实自己早就已陷进了泥潭深渊,非其不可终老,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那便索性义无反顾罢!   他向汪亭之的灵位奉一炷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   “先师在上,徒儿不肖。那沈无常虽杀人如麻,但终非世人所说的邪魔外道。求先师保佑他能被天下人开解原谅,再不用背负骂名而活。求先师……求先师能让他哪怕一丝一点也好,对弟子留存几分牵挂念想。”   谢惊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走出来,就看见顾小公子跪在灵前,口中念念有词。   “你想好了?”   顾风流听罢起身,回过头去,露出一个笑来:   “我想好了。”   谢惊鸿看他那个样子,心中莫名颤了颤,她预感接下来听到的话,可能是她一辈子都不愿听到的。但即便如此,还是故作平静,   “怎么说?”   “我在大散关外飞沙镇上遇见他,那时他自称沈西,我没料到他就是三年前失了踪的沈无常。之后为调查断魂堡高手徐九海之死,是他为我挡了两把牛毫针。你也看见了,那样一个病恹恹的麻秆子,上百根银针扎进胸膛,没入五脏,眉头都不皱一下。后来,他与昔年旧仇拼命,是天目山的七弦医神救了他。再后来……”   “再后来?”   “再后来我答应为他查明三年前鬼哭峰一事真相,与他一同进了关。”   “你和亭之一样,都是傻子!”谢惊鸿闻言忽然一拍桌板,眉眼间说不出是悲是恨,“你这一世侠名何等难挣,怎么好三言两语说毁就毁!他救你是不假,可那魔头喜怒无常是人尽皆知,他若要杀你,你怎么办!”   顾小公子闻言却苦笑,   “能怎么办,把命给他……”   “混小子你中了邪了!”   “是。”   顾风流一顿,目光灼灼如中天之日,   “我是中了他的邪了。他是好是坏,是鬼是妖,是盖世英雄,是邪魔外道——我都喜欢他,爱和他在一起,不见他就失魂落魄。他要我的命,我给他。他要别人的命,我拿来给他。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说他一点不好,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见不得他跌跌撞撞在这天地红尘里!”   “你……”谢惊鸿抬起手,却忽然哑了声。她本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也知道这世上最无端,最无理,最无可救药的——   岂非一个“情”字?   但那一个是顾风流,另一个是沈无常……   顾小公子怔怔然看她僵在原地,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师娘,我也不是……”   “不用说了。”谢惊鸿摇了摇头,沉声道:   “亭之走后,我这一心都只为你好,你若自甘离经叛道,我也制不住。但告诉你一句话,沈无常在我眼里永远是千手魔头,永远该杀该剐。你喜欢他,就好好护着他,躲着些黑道白道,不要再撞到我手里!”   顾风流听她大有宽恕放任的意思,禁不住眼眶一红,口中喃喃不止,   “多谢成全,多谢成全……”   “说什么成全……”谢惊鸿却没有看他,眼泪流了满面,天地都一片朦朦胧胧的。她不敢再待下去,只说:“赶紧把菜吃了,凉了不好……还有——你若听见了,就出来,要是给亭之上柱香,也不妨舍你一顿饭的。”   顾风流正诧异她这说的是谁,就见那房门忽然推开,一束月光混在晚风里吹入堂中。   沈无常一袭天青袍子,冷着脸色,幽幽道:“汪前辈仁义无双,合该敬一炷香的。”   谢惊鸿头也没回,转身进了里屋,甩下一句:   “后院的厢房收拾出来了,你们将就一宿。”   顾风流看见那活阎罗,心里打了个突,局促不安起来,   “你,你都听到了?”   “反正是些陈词滥调,我都该背出来了。”沈无常从红木案上取出一炷香来,垂眸点上,烟雾升起在他如燕尾的长睫边。   顾风流闻言调笑,“你要是背得出来,总该说上那么一两句的……”   那魔头将香立在青瓷香炉中,忽然抬眼道:“要你命那句?”   顾小公子一噎,默默转回去坐下,喝那碗鱼汤。他觉得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见那活阎罗温柔一回,正要说点别的来驱散这片寂静冷清,就听沈无常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飘忽,   “有些话……等我自己想明白了,再和你说。”   啪——!   一柄勺子猛地脱手,落进了汤碗,顾风流回头愕然看着那魔头依旧云淡风轻,忽然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这人阴晴不定也是到了极了!   沈无常看他愣在那里,挑眉一笑,   “傻子,喝你的汤去!”   顾小公子这才颤颤巍巍地拿筷子去捞汤勺,满脑子想的却都是:   “先师显灵。这魔头,似乎,可能……也许……大概……   有那么一点两点,   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寝室网炸了,同志们,这一章是拿流量更的QAQ ☆、不告而别   四月初八,浓云,天阴。   谢惊鸿于那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雨雾中,设了祭桌,摆了香烛,眉眼淡漠里有一丝悲戚沉浮明灭。   十三年前,汪亭之被烧死在芦苇滩上,尸骨难寻,所留惟长刀一把,也已铸入顾风流佩刀之中。   这生前所向披靡的刀客,死后无坟无冢,无墓无碑,无人立书作传,无人通报故亲,   一生赤条条来去。   顾风流手里是一沓纸钱,站在湖边,敛了眉峰,少见地沉默肃穆。   漫天白蝴蝶翻卷腾飞,随水东去,再不回还。好像这苍茫人世的芸芸众生,一辈子奔波碌碌,交错纠缠,却终究是生无所恋,死无所留。   谢惊鸿换了一身白衣,对着那亘古不老的洞庭湖水,奉一炷香,牙尖嘴利的人却把这一年中事说得絮絮叨叨。她说什么杏花林里的杏花早开了几株,说什么房子里有几扇窗户纸漏了风,说什么琼林岛上又多了几只兔子啃了几片菜叶。   顾风流站在她身后,看着这自己视如生母的女人两鬓染了星霜,忽然鼻尖一酸,意识到在谢惊鸿心中,恐怕汪亭之从没有离去过。   无论生,无论死,只要拔刀出鞘,寒芒乍起,就都在身边。   “师娘……”   谢惊鸿闻言回过头去,忽然一笑:   “臭小子,总也不给我省心。但千万别忘了,你师父这辈子只一个愿望,便是长刀甲字第一的名号。八月十五,临安城上,切勿辱没了!”   “不敢忘的。”   “记得就好,趁早赶路吧……”   她一顿,又说:“那魔头武功太高,又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如今我该回去了,你喊他出来就好。”   原来沈无常怕惹了谢惊鸿让顾风流为难,昨晚匆匆吃了些东西,便又隐入杏花林中。眼下顾小公子即将启程,少不了要带他走的,于是点了点头。   谢惊鸿甫一走远,杏花林中就闪出一个人影来,天青色袍子,如墨长发。   顾风流见他憔悴苍白,恐怕不见得合了眼的,有几分痛心,却又不敢说出来,只道:   “师娘说你鬼鬼祟祟见不得光……”   沈无常闻言挑眉,“说的好像你心思多亮堂一样。”   他不过是反唇相讥,一贯的刻薄劲儿罢了,可架不住顾风流真是个心里有鬼的,闻言三寸厚的脸皮都泛了红,连忙走到前面,留下一个可疑的背影。   沈无常照例的死人脸色,也不点破,一步步跟在后面。   岸边是一叶小舟,系在一截木桩上。   顾风流跳上船,支了篙杆,笑道:“今日就渡你一程。”   沈无常站在岸上,四周一片白茫茫晨雾未散,只有那人好像曙光一束,照在心上。   “我倒怕你把船撑翻了。”   “我好歹在湖上过活了十年,你若不信,换你来撑?”   沈无常与那江河湖海一概八字不合,闻言摇了摇头,只说:   “不敢越俎代庖。”   顾风流一笑,心说那魔头也有无奈何的事。他解了缆绳,将船推离岸边,忽然幽幽道:“十年修得同船渡,下一句是什么?”   “……”   “欸,就是百年——”   “再贫割你舌头!”   清风万里,两袖烟云,   一湖春水绿。   二人上岸后,由船换马,顾小公子记挂那魔头之前睡不安稳,雇了马车,好让那人歇一会子。如此又行了四百余里,置月上中天时才来到潭州城郊。   潭州城郊,   一座大宅在清冷月光下兀自站立。   沈无常抬头望着匾额上“清晏斋”三个大字,忽然问:   “这是哪里?”   顾风流极轻车熟路地摸出钥匙来开了大门,一扭头:   “顾家天南海北做生意,各地都置了产业,遣人隔三差五打理,作歇脚用的。”   沈无常往门里望去,院中花草连绵,暗香浮动,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清幽雅致。他忽然觉得认识顾风流这么个朋友很是值得——至少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   放下这些不提,那魔头忽然凑过去,在顾小公子耳边低声说:   “这些人跟了四百里地都不动手,难不成要一直跟下去?”   顾风流揽着他的肩,将他带进一片房檐阴影里,道:   “或许人家不过看你俊俏,有意亲近……”   沈无常闻言一肘捶他上腹,咬牙切齿,   “你若嘴上有个把门的,兴许还能长命百岁。”   “你怎么恩将仇报?”顾小公子佯装痛楚,将头靠在他肩上,“他们与之前吴家庄的人是一路的?”   “看样子是……”   “那便是为了那块玉牌来的了。”   “怎么办?”沈无常一挑眉。   “敌在暗我在明,静观其变。”   那魔头闻言推开顾风流,三步并两步往房里走,甩下一句:   “还不收拾东西去?”   顾小公子乐颠乐巅地跟在后面,毫无离别刀客的潇洒风范,说出来不怕人笑话,他就为方才那人颈上一点幽香雀跃至此。   这清晏斋共有二进,过垂花门后是内院,杂植些西府海棠,月光下历历开着。   顾风流是顾家七少爷,不避那些主次顺序。他径自开了正房的门,点上灯,对沈无常说:“你过来一同住着。”   沈无常没犹豫,此前一路东行,他与顾风流都是住在一起的,背了包袱就往里走,倒让顾小公子添了几分心慌气短。   那魔头四处打量一番,从雕花描金的紫檀橱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了,正要散头发,却忽然停了动作,一掌拍灭灯烛。   “来了。”   他话音刚落,后院中落下四条人影,海棠花轻飘飘坠地。   层云掩了明月,只留下一片昏暗疏星。   顾风流闪到门后正欲拔刀,却被那魔头按了手腕。   沈无常一双眼在黑夜中清澈如水,寒冷如冰,他低声道:   “区区几个小贼,还不配脏了你的手……”   顾小公子一愣,不明白这魔头几时这样好心了,正想说几句,却觉得唇上一凉。   沈无常的手指极纤细,极苍白,极冰冷,掩着顾风流的嘴,却让后者好像是被攥住了心。   眼前那人一抿唇,忽然皱起眉头,道:“你之前和我说,担心孤星照月楼武功繁杂,识锋会上与薛无情过招输赢难料,如今你可留神看好了。”   顾风流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过,还未分出个子丑寅卯,就看见笼着月光的浓云忽然散去,银白色清辉霎时倾倒在院中。   沈无常在那一瞬掠了出去,悄无声息,乱鸦铁扇在手,寒星镖带出一圈幽蓝弧光。   风起,花飞。   那魔头穿梭于四人之间,步法诡谲如影如魅,一把玄黑铁扇翻腾起落,仿佛与夜色融成一体,无影无踪,无处不在。   “交出东西,饶你不死!”   沈无常闻言,嘴角挂上一抹凉薄的笑。他格下刺来的长剑,铁扇自下而上划过下颏眉心。那刺客见状慌忙闪躲,撤剑横扫,他似早已料到一般,滑出三尺,左手一抖。拿剑的刚退出半步,喉咙上就多了一点血洞。   光影流转,月色斑驳,那一点殷红颜色闪闪烁烁,妖冶得摄人。   在场见同伴被杀,大惊失色,举剑刺他后心,沈无常不慌不忙,向前疾奔两步,踏上海棠花树,腾身而起,左手六枚透骨长钉一线甩出。   那三人中二人当时毙命,余下一人拼尽全力将长剑掷出。沈无常虽在空中,闪展腾挪却毫不滞重。他极轻巧地让过飞剑,回身又抬手打出一枚透骨钉来,那一线寒芒如流星耀世,璀璨不可言说。   顾风流不禁耸然动容,他见过沈无常的透骨钉,凡铁,凡胎,一如江湖众人手中的那般。可他坚信,这世上只有沈无常打出的暗器是闪光的,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弧线,那样的精准,让见者由衷感叹何为不世出的奇才,何为天下第一暗器。他今晚在清晏斋后院中所见,竟胜过从前行走江湖十年间见过的所有惊奇。   沈无常收了扇子,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对顾风流和盘托出孤星照月楼的招式,他只是在那个瞬间,忽然很想为顾小公子做点什么,忽然觉得师门戒律,是非善恶,都没那么重要。想他沈无常向来冷静冷漠,此刻却鲜血奔流,如猛然间灌下一坛子烈酒,脑子里反反复复一个声音:   你这是怎么了?   “无常,你把孤星照月楼的武功告诉我,不怕薛无情……”   “不要问。”   “你……”顾风流住了口,快步走过去,死死盯着他的脸。   “怎么?”   顾小公子看那人瞪着一双清冷凤眼,双颊却烧得通红,他忽然心头一震,支支吾吾问: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偏告诉我?”   “不要问。”   “各门各派都视武功为至上,你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要问!”   “是不是,那是因为是我?”   “不要问。”   “你,是不是,对我……”   “不要……问。”   沈无常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过了分,做了不该做的事,却竟一点都不后悔。他隐隐约约察觉了,又不敢承认,只好用那三个字搪塞一切。   可搪塞不过去了。   汹涌的情感在心底里嘶吼咆哮,要扯碎筋骨肌肤,冲出胸膛,袒露给天地日月。   顾风流见他忽然低头,如瀑青丝缠绕在肩上,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将那人紧紧圈在了怀里,呢喃道:   “你岂非也是个傻子?”   沈无常双肩一颤,伸手去推,慌忙说:“我身上沾着血,你走开些!”   顾小公子闻言却把胳膊收得更紧,“既然你沾着血,我便没理由不沾上的。”   “你……”那魔头抬眼瞪他,却看见顾风流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惑人。他觉得胸口一滞,那一刹那凝眸却好像一生一世。   四目相对,于无声中星火迸溅。   顾小公子恍惚间偏过头去,鼻腔里撞进那人固有的清冽气息。   沈无常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慌乱地侧身想躲,眼上长睫在月光下就闪成一双惊飞的墨蝶。   顾风流怎会轻饶他,按着他的后脑,扣着他的腰肢,一寸寸舔过那人凉薄的嘴唇,极缓慢,极缠绵,极夺人心智。   那魔头霎时脑中轰然一声,烟霞烈火,就什么也不剩下了。他从前一心武功,视厮杀痛饮为乐,刀口剑尖上过活,腥风血雨里贪生,从不敢轻言情义,从不敢轻信他人。纵然是鬼哭峰上,至珍至爱,与任明月都是相敬如宾。冷不丁被人揽在怀里,一寸寸攻陷侵略,一分分迷醉沉沦,唇齿交叠,耳鬓厮磨,虽有几分怪异,却又怪异的飘然欲死。   沈无常眼前天旋地转,软了膝盖,伏在顾风流肩上急促喘息。   顾风流搂着他,那人的气息喷在颈子上,一片热烈如火。他一双手早就在那活阎罗的衣带上打过不下十个转,脑子里也早就预演过不下十遍把那人压在身下的情形,此时全凭一丝纤细如发的理智支撑,额角都渗出了薄汗,他暗道:   “顾风流啊顾风流,那一手醉扫星河你最好莫要忘了,这可是百步之外杀人无形的天下第一暗器。”   沈无常却不知道这些,桃花上脸,一双凤眼水汽氤氲,小声说: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他声音沙哑,又混着点急喘后的虚浮,听起来竟有几分含嗔带怨。   顾小公子眼皮一跳,支支吾吾说:   “不闹了,睡,睡觉去。”   沈无常听罢抬起一双凤眼,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说:   “有些事是合该我一人去了结的,不能拖累你。”   顾风流一愣,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   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心中一凉,难以置信地望着沈无常,脑中闪过千万种可能,但却不过转瞬就眼前发黑,意识飞离。   那魔头紧紧攥着怀中玉牌,眉间散不开离愁浓雾,眼底翻腾起别恨滔天。他知道自己已招来了祸患,知道不能再让顾风流多沾一滴血,却只觉得胸口像开了大洞一般,从此鲜血冰冷,躯壳空虚。   “等着我。”   他知道,自己不会离开太久。   若太久,便不得活。   生离死别,兽聚鸟散,不过八个字。   是命数无常,是人间寻常,也是椎心泣血沾襟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第二卷就结束啦,第二卷总体节奏放缓,主要深挖了一下顾小公子这个人物,顺带跑了下感情线(因为完——全没有感情线的事情已经被亲友狠揍过了)。下一卷故事将会回到《琴心剑胆明月天》的主舞台:临安城! ☆、追魂帖   一纸黑色请帖,无字无句。   如妖风,如惨雾,如浓云,踏夜而来,不留踪迹。   两个月前,鼎州城吴家庄收到过一封。   七日后,全家上下,一个不留。   一个月前,舒州城豪强秦绰也收到过一封。   也是七日后,也是全家上下,也是一个不留。   江湖震动。   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谁主使,是谁下手,又是何恩怨。只知道那一封请帖来得无缘无由,好像招魂使者的细语呢喃,凭空响起在枕边。   从此人人自危,唯恐大难临头。   六月初八,细雨,徽州城外,四海山庄。   这四海山庄的庄主姓郑,单名一个岳字,江湖人称游龙枪,是使长兵里一等一的好手。他在这徽州城外已历十年,收了三百弟子,身在江湖却与腥风血雨无干。但三日前,这本恩仇不问的人却突然发下英雄帖去,要请那各路豪杰勇夫前来助拳。   四海山庄外人声鼎沸,来者皆是拖友携朋,沾亲带故。郑岳负手站在门前,神色泰然,身边一个弟子替他拿着柄六尺多长的银白色龙纹长枪。山庄的管家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斑白了两鬓,见那门外人山人海就愁得脸上起褶,   “老爷,若真打起来,这些人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郑岳苦笑,“想我叱咤一方,到头来竟还要使些浑水摸鱼的伎俩。”   “老爷,小的也不是这个意思……”   郑岳只抬眼看着那熙熙攘攘,他面上再如何云淡风轻,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惶恐惴惴心头,半晌忽然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追魂帖既已送到,便合该生死相搏。”   他话音刚落,面前走来个瘦削青年,穿一袭绛红袍子,眼角眉梢桀骜纵横。   “久仰四海山庄郑庄主威名。”   那青年开口,声音沙哑凉薄。   郑岳皱了皱眉,他并非厌恶此人傲慢,只是觉得,这等人物不该出现在此地。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西。”青年抬起一双凤眼,眸子又冷又冽。   “沈西……”   郑岳沉吟,他虽不理江湖中事,却不至于连名号排行都疏远了。眼前之人论气度,论天资都绝非泛泛,可他竟从未听说过一分一毫,不禁有些诧异,又问:   “你师从何人?”   “无门无派,自小学了几天拳脚,会几样把式。”   “哦……”   那郑庄主闻言点了点头,他从前也是走江湖的,自然知道有的高人性格乖张,专要充些无名小辈,因此也不再多问。只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让他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并好生接待。   那青年是谁?   便是那清晏斋一别后杳无踪迹的,千手魔头沈无常。   他那晚趁顾小公子不备,一掌将其击晕,此后快马加鞭,藏踪匿迹,几乎将中原武林翻了个底朝天。他一路受着追魂帖的追杀,多少次死里逃生。却凭三年前的一星一毫线索,硬生生找出了秦绰,而秦绰又忽然被灭了满门。   沈无常已察觉,此前吴家庄的黑衣剑客恐怕与杀秦绰的是同一批人,而这批人正不惜在中原武林中掀起惊涛骇浪,也要阻止他去查鬼哭峰一案。   因此,传闻四海山庄收到追魂帖之际,他便改名换姓,意图混入庄中,一探究竟。   放下这些不提,当晚郑岳在庄中设宴,满座宾客几乎占尽了中原大大小小各门各派。沈无常捏着杯子看他们喝酒划拳,堂上鲜花似锦,堂外明月如霜,于他眼中却都好像流云雾霭。这活阎罗并非天生的冷漠性情,他不过是看惯了炎凉,看淡了生死,因此三千红尘都不能入怀萦心。   但,他此刻却莫名有些醉意。   不远处的一点灯花影影烁烁,让他想起了顾小公子的眼,尤其是月光下的眼。   沈无常不懂相思,他只觉得是自己喝醉了酒,否则怎会这般胸闷气短,郁郁寡欢?   “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妨趁这机会,切磋比试一番,也不负了郑庄主的一片好意。”   忽然堂中响起一把浑厚嗓音,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矍铄老头,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袭灰白长炮。那老头双手骨节嶙峋,皮肤粗糙,练得显是掌上功夫。他向郑岳一拱手,又道:   “不知,郑庄主可否借出那中庭一用?”   郑岳大敌当前,本不愿动了兵戈,惹了纷争,却又记起白日里那年轻人高深莫测,一扬手大笑说:   “沈兄弟,你不妨去讨教一番!”   沈无常知道郑岳疑心他来路,心说也是吃人嘴软,听罢只一抖袍袖,扬起眉梢,   “恭敬不如从命。”   “这位兄弟请!”那老头将他上下打量几番,右手划出个利落的弧线。   那活阎罗自然不肯输了阵,龙鳞匕首在掌心翻出一片刀花,随后低头一笑,   “这位前辈请!”   话音刚落,二人兔起鹘落跃至庭中。   庭中月色正浓,鲜花如雪。   那老头看是个年轻后生,心中已有了几分轻敌,见沈无常迟迟不动手,猝然暴喝一声,一双铁掌直取他膻中与印堂两处大穴。   沈无常处变不惊,后撤一步,忽然收了匕首,一双手游鱼穿花一样擒住他手腕。   那使双掌的老头心下一惊,他自负出手之快江湖罕见,却不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是哪路的高手,怎地如此眼生?   沈无常却不计较,一松手,轻声道:“承让了。”   这一切说来啰嗦,其实不过惊鸿刹那之间。堂中人正伸着脖子等看热闹,冷不丁见那年轻人袍袖飘闪,眼花缭乱后,使双掌的老头竟似已败下阵来。   见者俱是齐齐一愣,   “好功夫!”   堂中爆发出喝彩掌声如雷鸣轰动。   那老头本是想卖弄一番,此刻却只觉得脸面尽失,他逃也似地回了酒席,再不吭声。   郑岳将那一招半式看在眼里,不禁悚然动容。他也曾见过许多武林名宿,可仔细想来,竟无一人出手能快过这沈姓青年。如此又凭空多了几分不解,他搜肠刮肚,只把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都筛过一遍,但依旧头绪空空。   待那人回到面前,忍不住要开口去问:   “听沈兄弟口音不像江南人,却是哪里出身?”   沈无常闻言心里打了个突,大散关外沈姓高手寥寥无几,但要他说关内,却连究竟有几州几路都分不清楚。   “在下……秦州人氏。”   折衷说了个边关上的。   郑岳听他吞吞吐吐不像真话,心想也就随他去了,正欲说些什么,   就听见“噗嗤”几声,似有暗器破风而来。   堂上灯光闪动,而后熄灭成一片昏黑。   “什么人?!”   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偏生没有一人敢在这伸手不见五指里出招。   沈无常是知道追魂帖消息的,一纵身形来到中庭,就看见檐上墙上密密匝匝是那黑衣剑客。他知道那些人恐怕还未认出自己,当即施展踏雪轻功,瞬息间隐入了花丛。   堂里人见他方才如何气派,此时竟逃得比谁都快,不禁口中骂骂咧咧。但转念一想,那等能人都要避的风头,自己又何必冒险?是以众人一面忙不迭五十步笑百步,一面又脚下生风惶恐真成了那五十步的冤大头。   郑岳面上不知所措,心中却暗自一笑。他早已定下了浑水摸鱼之计,此刻见堂中乱象已生,便与那执枪的亲信递了暗号。   就看见一人手持银白龙纹枪自堂中奔出,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黑衣人见了长枪,打个呼哨,如蝙蝠群起般步步紧追。   那些江湖人看他们走远了,仿佛才想起自己所来为何,呼啦啦一拥而上,说什么侠者意气,肝胆相照。   沈无常在花丛后将这红尘善恶看得一清二楚。他本是想一同追出的,或因旁观者清,竟注意到有两人虽跟着人群,却远远落在后面。   那活阎罗不禁冷笑,   “原来世间从来尔虞我诈。”   只见那两人又跟出六七丈远,忽然闪身进了座小院。   “人都走了吗?”   “回老爷的话,该是都走了。但总又会回来的,赶紧收拾上路吧!”   “这群天杀的狗贼!”   他言罢恶狠狠地摘下风帽,却不是别人,正是那四海山庄庄主郑岳。   沈无常见自己所料非虚,不禁开口,却三分讥诮七分凉薄,   “郑庄主好计谋。”   他两人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冷不丁听见有人说话,吓得险些跌坐在地。   那活阎罗却不管这些,轻飘飘落至院中。   “你……”郑岳惊魂甫定,强喘匀了呼吸,问他:“沈兄弟怎么会在这里?”   沈无常没答话,一双眼却冷如水,凉如月。   “你究竟是——”   他话音未落,那活阎罗却猝然出手!   只见一点寒芒如流星坠落,极闪耀,极锐利,极势不可当。郑岳大惊,手折一枝栀子荡开暗器,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如三九大雪。沈无常脚步不停,摸出乱鸦铁扇,伸手打他人迎大穴。郑岳知他来者不善,长枝一卷,似要截去手腕兵刃。那活阎罗不慌不忙,撤肘回身,脚踏九宫,却大开了背后空门。郑岳一愣,知那等高手决计不会出此纰漏,但到眼的破绽岂能放过,于是又把枝稍向前递了三分。谁知沈无常却好像背后长眼般忽地一抬右臂,左手自腋下探出,将那长枝一把抓住。郑岳心道不好,连忙撒手。却见那活阎罗右手翻起作掌,拧腰斩下,噼啪一声脆响,竟将那二指粗的树枝生生剁成了两截。   郑岳早知他武功奇高,此刻却也不禁骇然失色。这叱咤一方的豪客愣在当场,背后冷汗涔涔,心说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好不容易躲过了追魂帖,哪知道还有这号修罗压阵。   “沈兄弟,我此前与你素昧平生,究竟为何要杀我?”   那魔头听似未听,只喃喃道:   “不是你……”   “什么?”   “三年前,鬼哭峰,有个人的枪法和你一模一样……却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竟然写到了第三卷= = ☆、生死   四海山庄里一片寂静。   月光惨白凄清,照在庭中栀子花上,蒸腾起如雾如烟,香气芬芳。   郑岳闪了闪神,猛地低头看见自己打落的那支飞镖。   凡铁,凡胎,尾上一点十字刻线。   他突然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从怀里也摸出支飞镖来。   依旧凡铁,依旧凡胎,依旧尾上一点十字刻线。   他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在喉咙里倒了几遍,断断续续,   “你……你竟,你竟还活着!”   沈无常低垂了眉目,戚戚然,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确实还活着。”   郑岳闻言却大笑起来,朗声道:“千手魔头,天下第一暗器,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   “正是。”   “你怎知三年前不是我?”   那魔头听罢惨然一笑,“鬼哭峰上,一柄□□从背后刺穿我左肩,你方才却是向右……”   郑岳却也凄凉了神色,含泪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郑峰。他武功在我之上,却为人心术不正。三年前他与我说,要去关外做笔生意,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我也就未细细过问。这一去就是经年不归,后来家人担心,去关外搜寻。找到乱骨一堆,飞镖一支,凭□□认出了身份。那骨骸上牙印重重,想是被飞镖所伤后,又遭群狼袭击撕咬而亡。但家人三年来都从未想过要替他报仇,只因他身死于鬼哭峰下,怕是自作孽不可活。”   “平生杀人如麻,本不在乎多记一笔的……”   “你虽然可恶可恨,却终究与我郑家无冤无仇。愚弟已死,要我偿命也是天道轮回。”   沈无常闻言叹了口气,一双眸子盯着郑岳那花白的鬓角,幽幽道:   “你既不是当年仇人,那些黑衣人也不会来杀你。或许四海山庄的追魂帖不过打草惊蛇之计,但我有账要算,不在乎这些。你四海山庄家大业大,担不起腥风血雨,我替你引开就好……”   郑岳愣了愣,确信这魔头句句属实,忍不住说:   “从前江湖人称四冷公子——冷眼冷面,冷心冷情,原来不过真性情!”   那魔头听罢,脸上无悲无喜,转身凌空而去,只留下一句,   “世人猜度,与我何干?”   若在三年以前,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是杀是剐,也不过抬手之间。他向来不理什么人言可畏,更不管黑白善恶,为人乖张孤戾,是以落下了声名狼藉。但自他失去了任明月,遇见了顾风流,知道这世上或许并非生死二字那样简单。那活阎罗看见郑岳老泪纵横,心头一震,满脑子都是,   既然人都死了,就合该恩怨两清。   但当他掠出四五步后,转念一想,忽然又有几分悲从中来。他想起飞沙镇上众人对他又恨又怕,想起琼林岛中谢惊鸿与他不死不休。   他今日是宽恕了郑家,可天地苍苍,红尘莽莽,   又有谁宽恕了他?   抑或,   他造孽太深,   终究,是个罪无可赦之人。   正出神时,他却忽然脚步一顿!   骤然间,破风声起,漫天箭雨如幕如洒。   沈无常见状脸色不变,“啪”地抖开乱鸦铁扇,脚踏九宫,只一瞬间便掠出那箭阵之外。他见这批人个个按箭在弦,恐怕早已等候多时,心说果然这四海山庄之围是只为引自己现身。那些人见一击不中,也不迟疑,扔下硬弓便飞身而下。沈无常与追魂门杀手过招已久,渐渐也循出些武功章法。他深知那长剑的厉害,此刻见他们欲拔剑出鞘,左手一抖,一式醉扫星河破空而出。   刹那间,仿佛银河坠落,又似寒星遍地,明明不过凡铁凡胎,在那活阎罗手中却好像大江大河,势不可当。   那杀手自然也知道沈无常的厉害,见状并不硬拼,只且战且退,牵绊周旋。   沈无常明知是计,却不甘心就此放过,于是催动十成内力,踏雪轻功如影如魅。   一盏茶后,双方战至徽州城中,裕升染坊。   裕升染坊,   染坊后院里支起了十几高杆,架着数丈绢布,垂坠及地,迎风如舞。月光洒在那阡陌阑干里,斑斑驳驳,照几分人影闪动,剑意婆娑。   那活阎罗站在墙头,明月西沉,在他背后。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   “诸位何必躲躲藏藏,沈某人向来生死泰然……”   “但我等惜命,不像你无牵无挂。”   “沈某人也有牵挂,但恩仇事大,不能乱了轻重。”   “果然不愧千手魔头。”   “江湖虚名,不过……”   那活阎罗话音未落,浓云遮了月光,落成满地幽暗昏冥。他忽然自那黑暗中一纵身形,想起此前谢惊鸿曾说自己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心道原来也算不得假。   他出手狠辣,武功只求迅捷诡谲,全不管什么潇洒路子,将那踏雪轻功使得半人不鬼。此时他闪身遁入黑夜,辗转腾挪,令人眼花缭乱,脚下却无一丝一毫的声响。刹那工夫,便已行出四五丈远,藏在木桩之后,按了飞镖在手。   夜。   极深,极静,   只有月白风清。   就在刹那间,   寒芒一闪,沈无常出手如电,一支透骨长钉直奔前方那深不可知的黑暗。他从不管一击是否落空,飞镖出手,人也跟着掠出,仿佛永无退路,永不回头。   追魂门杀手与他不是初次过招,早见识过那活阎罗的手辣心黑,也不惊惶,只迅速调动阵法,要将他困死在这天罗地网。   沈无常只见眼前内劲乱走,布匹横飞,一道道剑光越贴越近,心知免不了要你死我活,一场恶战。他此前催动了十成功力,不多时桃花火之毒便会发作,迟则生变,旦求速战速决。却不料那杀手许是惧怕他暗器无眼,只与他围困纠缠,并不正面袭来。那活阎罗负手环顾四周,算来算去,也只有三分把握。   忽然,一匹白练“哧”地从中破开,绽出三柄长剑,剑尖向外。   这变故起得突然,沈无常不过身处一尺之外,却硬生生展开乱鸦铁扇,抵住锋芒。长剑去势一滞,匆匆变招回转,似不愿久留。那活阎罗怎肯轻饶,摸出三支莲花金针,一线打出。他正要抬腿去追,就听见耳边破风声响,猛地拧腰转身,退开三步,摸出透骨钉来。哪知他还未站稳片刻,忽然又有三柄长剑自背后刺来,他向前一弓身,反手连珠针回敬。   他这厢应接不暇,哪知黑衣人见状都是十二分的心惊胆战。   沈无常的暗器就仿佛是他手的延伸,无需瞄准,无需校正,只一抬手,就永远不偏不倚,直奔死穴。   这样高的天赋,这样快的反应,难以想象,若无鬼哭峰之事,将会是何等出神入化的能人!   沈无常却笑不出来,他气息滞缓,五脏灼痛,一开口便要咳出血来。他深知不能再拖,索性一咬牙,催动十成内力。霎时间,狂风倒卷,摧枯拉朽,院中木架倾倒,再无遮拦。   那黑衣人见状,也不再迂回讨巧,纷纷拔剑刺来。这些人久经训练,瞬间腾身下坠,分作三批,四面八方,取他头颅,躯干,下盘。   沈无常将乱鸦铁扇收回腰上,手忽然拂过那深红流苏,想起日暮凭栏,与顾小公子三击掌为誓,   “也不知有没有兑现的一天……”   那活阎罗双手摸出数十支精铁飞镖,袍袖翻飞,一式醉扫星河倾倒而出。   黑衣人却不闪不避,竟不惜以命换命。   沈无常见状冷笑,   “果然淹死多是会水的,这辈子与人拼命斗狠,哪知道最后要栽在不惜命人的手上?”   那一手醉扫星河将黑衣人杀去大半,可剩下的剑芒飞到,不够时间再让他出手相搏。他深知已避无可避,反而坦然起来,甚至露出个并不甚凄凉的微笑。   剑入胸膛,刺骨冽冽。   血溅飞花,温热灼灼。   沈无常拼着一丝气力,挥动那银白匕首,任凭剑刃在血肉里翻搅,割断了最后一个敌人的喉咙。他看着满地鲜血横流,眼前恍惚闪动,那意识渐渐剥离开去,如隔千秋。他并非第一次受伤,他那命硬的说法也非空穴来风,可那活阎罗这次却在痛极麻木中感到——   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他从不害怕死亡,顾风流说他轻生乐死也没有一点错。沈无常自三年前鬼哭峰一事之后,便好似行尸走肉。他看厌了悲欢离合,看淡了生老病死,看遍了忠奸善恶,或许告别这无情人世,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沈无常一直那么相信着,   直到这一刻,   直到他将死的这一刻,   他忽然很想活。   他有些事还没想明白,有些话还没对顾小公子说,   他舍不得,放不下,忘不掉!   沈无常啊沈无常,上天就是这样喜欢嘲弄众生!他非要在你不想活的时候让你活,在你不想死的时候让你死!非要看你失魂落魄,求之不得!   原来这茫茫大千,   人只是一粒沙,一颗土,   任武功盖世,也不过刀剑如梦。   风中的水汽,凝结化雨,落在六月的江南。   淅淅沥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自打写这本开始,就一直对沈无常不太友好…… ☆、诡事   六月初九,无风,徽州城。   忽然自西边远远走来一人,骑关外骏马,穿玄黑纱袍,头发用赤金箍子束了,垂在背后。他眉眼深邃,本是个极俊俏的人,此刻却有些憔悴郁郁,风尘仆仆。   茶棚小二每日迎来送往,极有眼力见儿的,见他衣着不凡,出声道:   “这位爷,坐下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那年轻人闻言回过神来,一愣,露出个温柔惑人的笑来,   “也好。”   茶棚里围坐着三五江湖客,脑袋凑在一起,说那四海山庄的事情。   “要不怎么说,还是郑爷有手段,那追魂帖下从无活口,如今却毫发未伤。”   这几个人说话极轻,不知怎得却被那年轻人听见了,他连忙凑过去问:   “怎么,四海山庄还安好么?”   江湖客们听罢,心说这是哪儿来的愣头青,其中一个虬髯大汉瞪着眼睛,怒道:   “难道要出什么事才好!”   “大哥,人家就是那么一问,无心的……”身边人见那大汉将要发作,就来劝他,又说:“我们这几个从前都受过郑庄主的恩惠,如今四海山庄有难,特地赶来相助。”   那年轻人却不慌不忙,一拱手,笑说:“实不相瞒,我原也是为了助拳而来的,哪知路上耽搁了……不知诸位,可否将四海山庄之事告知一二?”   虬髯大汉听他也还算仗义,脸色缓和了几分,茶杯落在桌上“啪”地一声脆响。   “六月初八那晚,四海山庄里聚集了三百好手。突然间灯火全灭,闪出成百个黑衣人来。郑庄主调虎离山,哪知那些黑衣人追出去就再没有回来。”   “没回来?”   那大汉生怕他不信,重重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没回来。”   “这可真是……”顾风流诧异,伶牙俐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清晏斋一别后,他上天入地多方打听,料定沈无常必然与那追魂帖一同现身,因此星夜兼程奔赴四海山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结局。他推断追魂门与三年前鬼哭峰一事有关,却绝非沈无常主使,倒不是活阎罗不肯杀人,而是那副死人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千手魔头要取人性命,哪有那么多话?   那大汉见他怔怔然不语,有心要唬他,   “这还不算离奇的,更离奇的是:席间有一老头说要切磋武功,就站出个绛红袍子的年轻后生来。两人在中庭站定,你猜怎样?”   “怎样?”   “嚯!谁知那后生只一招就擒住了老头手腕,可偏偏竟没人看清他究竟如何出手。这老头可是八卦掌正宗,你说,那后生武功得高成什么样?”   顾风流闻言却是心里打了个突,这江湖上出手如电的年轻人屈指可数,   “那红衣后生……什么年纪?”   “我看,与你一般大!”   “是不是凤眼,尖脸,又瘦又高?”   “对!”那大汉一拍手,眼中闪过些光芒,“怎么,你认识,究竟是哪路高人?”   他这一问倒叫顾小公子不好回答,沈无常已死,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他刚想打个马虎眼,问那红衣后生究竟去了何方,忽然远远听见有人高喊:   “走,走水啦!”   那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矮个麻子脸的男人从街西蹿到街东,边跑边嚷,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   店小二就叫住他,问:“王麻子,喊什么呢!”   他倒也不客气,抓起空桌上的水壶就喝,过了半晌,顺了气,道:   “刚听说城西边裕升染坊着了大火,烧得剩个木架子啦!”   这走水说寻常也寻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知茶棚角落里一个中年胖子听罢,手里的杯子就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把眼一瞪,“马胖子,你作甚么妖!”   那姓马的闻言堆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一叠声说:   “没,没什么,没什么……”   他收拾东西刚想走,就被顾风流拽了胳膊,离别刀客沉下脸来,   “怎么回事?”   那姓马的看了看他腰上的暗金长刀,心说自己也是出门不看黄历,只好一五一十交代:   “我是街西头卖绸缎的,铺子就在那裕升染坊不远。昨晚上查账忘了点,迷迷糊糊睡过去,半夜里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凑过去,就看见那染坊后院门虚掩着,院子里满地的鲜血和死人。我吓得腿软,硬是挪不开步。这时候房檐上闪过个黑影,隔远了也看不真切。今天裕升染坊走了水,定是有人要焚尸灭迹,难保不会找我杀人灭口啊!”   顾风流听罢却心中一惊,连忙道:“那地上的尸首是什么样子,黑影又是什么样子?”   马胖子见他着急上火,也不敢绕那圈子,“地上的尸首穿着黑衣服,或被人抹了脖子,或额上一点血洞。那黑影我实在没有看清,只知道是个驼背胖子!”   “多胖?”   “比我还胖!”他说着比了比那三尺有余的腰围。   这会子轮到顾小公子发懵了,他听闻额上一点血洞,就知道是千手魔头动手杀人。原先以为那黑影也定是沈无常无疑,但一口吃成个胖子从来都是玩笑话一句。他忽然有些提心吊胆,依那活阎罗的刻薄德性,只要还能喘气,就从来不会放过一个。   但却有人从裕升染坊里活着出来了。   那岂不是说,   沈无常有什么不测?   他忽然就坐不住了,扔下一块碎银,跨了骏马,直奔街西裕升染坊而去。   裕升染坊,   大火已被扑灭,只有黑黢黢的木条横七竖八。   如那王麻子所言,确实不剩下什么了。   顾风流却还是有些惴惴,三两下拨开人群,走进院子。那墙上十余枚透骨长钉一字排开,没入五寸,剑痕累累,被烟熏得漆黑。一地鲜血早已蒸干,只有那尸首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他数了数,大约有四五十人之多。顾小公子并无所谓妇人之仁,但此刻见眼前骸骨交叠,不禁有些怔怔然发愣。他从来行侠仗义,所求不过一方和乐,止歇刀光剑影。他也知这些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冷不丁遇上了,凭空生出几分愧疚。他心想,如果自己在清晏斋里劝住了沈无常,是否这些人就能逃过一劫。   想起那活阎罗,他忽然有些害怕。   他诚然不希望在此寻见沈无常的尸首,可若没有寻见——   那人又在哪里?   这天地苍茫,凭着追魂帖一条线索——   相见又待何日?   顾风流着了慌,连忙提着长刀去挨个数院里的死人。他料想那焚尸灭迹的人定是匆忙行事,否则也不会留下满地遗骸引人注目,更择那下下之策去火烧染坊。他推断从前鼎州吴家庄的杀手也是追魂门下,那便该人人有一块刻着鬼面的玉牌。   翻来覆去,几乎掘地三尺,   找到人头四十六个,玉牌四十六块。   顾小公子站在院里长舒一口气,他额角冷汗涔涔,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他实在无法想象若少了块玉牌,多了个人头,他该怎样发疯癫狂。   万幸,苍天有眼,是那魔头命硬。   顾风流转念一想,忽然又觉得不对。追魂帖发给了四海山庄,这些人是如何死在了沈无常手上,而那黑影又是什么人,三更半夜从杀人现场去往何方?   他踱着步,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理开。   沈无常不是追魂门杀手,却屡屡与追魂帖一同出现,恐怕是三年前鬼哭峰一事与其有关,不得不调查追踪。   追魂帖下从无活口,四海山庄却安然无恙,应是追魂门也已洞悉沈无常来意,刻意做局引他出手。   追魂门杀手出现在裕升染坊,又被沈无常所杀,大约是那活阎罗将计就计,索性仗着武功高绝,一了百了。   但那驼背黑影,究竟是谁?   他出现在大战之后,以时间来看,却不是纵火凶手。如果是他杀了黑衣人,那连珠针该作何解释,沈无常又去了哪里?   不得其解。   这一问悬在顾风流心头,让他担惊受怕。他从前总以为那魔头独步武林,是不怕这些明枪暗箭的,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最可怕的却从来都是人心。沈无常纵然有盖世武功,但也敌不过阴谋诡计百变多端。这一切,他本应该是最清楚的,怪只怪那活阎罗良心太狠,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摆出那金刚不坏的样子。   顾小公子想通了这点,便觉得事不宜迟,该先去找四海山庄问话。但他刚走出几步远,忽然看见地上一处血迹斑斑。   那鲜血已干,极大滴,极大片。   想是有人受了重伤,溅落在地。   但——   那血迹飞散,应当是从极高处落下。   江湖人会轻功不稀奇,可受了重伤还能有如此轻功却闻所未闻。   一瞬间,悬在顾风流心头那一问,   忽然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画地为牢   八年前,鬼哭峰   中原武林,凡是有头有脸的,数得上名号的,要争一世豪侠的,纷纷涌上那不毛之地——鬼哭峰去。   黑压压聚了一片,白灿灿刀光如雪。   “沈无常,畏畏缩缩算什么好汉,快出来受死!”   喊话的是个内家大能,用了十成功力,声如狮吼,响彻天地。   众人清晨上山,已寻了三四个时辰,此刻见日暮西斜,都有些沉不住气。闻言拍手称快,又七嘴八舌着附和道:   “沈无常,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天下第一暗器的名号,你不配!”   “魔头,你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我等今日便要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这话音未落,半空里忽然有人幽幽说:   “公道——?”   众人一愣,均是冷汗涔涔,刹那间鸦雀无声,群情激奋变作死一般的寂静。这些人顾不得什么颜面,张皇四望,手足无措,眼中闪着惊愕恐惧。   “不要乱,都不要乱!”   带头的大喊,一双手却颤个不停。他自然知道天下第一暗器所言非需,却依旧强自镇定,厉声道:“沈无常,你原来只会装神弄鬼!”   那魔头听似未听,   “公道,谁的公道,什么公道?”   言罢,施展那踏雪轻功,落在高处一块大石上。   他垂下一双狭长凤眼,将众人挨个扫过一遍,见旌旗飘动,铁索萦地,冷笑,   “原来是真要来抓我的……”   “那还不束手就擒!”   “可笑!”那魔头闻言,“啪”地抖开乱鸦铁扇,翻手作爪,直取那带头人咽喉。   带头人未曾料他如此暴戾乖张,心下大惊,忙退三步,右手划圆拨开一爪,左手并指切他肋下。   沈无常不管不顾,左手掌心向天,只见两道寒芒从手腕迸射而出,刹那间刺瞎了那人双眼。   带头人哀嚎一声,败退下去,两只眼血流不止,狰狞可怖。   这一手狠辣无双,见者无不是心惊肉跳,暗道那沈无常果然邪魔外道,可畏可杀。众人知他不好对付,也顾不上什么江湖道义,呼哨一声,蜂拥而上。   一时间,刀枪斧钺,十八般兵器齐出,喊杀声隆隆震天。   沈无常见状,双手摸出上百精铁飞针,十指一捻,如扇打开。他左脚后撤一步,催动十成内力,醉扫星河势不可当。   那银针如星如海,如颠如狂,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众人哗啦啦退出四五丈远,只有面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沈无常在那一片修罗地狱里,负手而立,慢声道:   “于我而言,这便是公道。”   众人闻言脊背生寒,心说这魔头是有千百只手不成,否则怎么能一时间掷出如此多飞针,杀如此多的人?!   “千,千手魔头……!”   沈无常见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忽然腾身而起,铁扇一划,劲风过处,碎石乱溅。   众人一惊,急退三步,以为他不依不饶。   待尘埃落定后,地上却赫然现出一道深痕。   那魔头清冷着脸色,“啪”地一合铁扇,   “从此中原武林,无论黑道白道,入此界者,尸骨不留!”   如今,天目山下   一驾青绸马车穿梭于云雾山嶂里,不远处黄鹂,三两声,婉转空灵。   熏风穿过竹稍,便清凉如水,拂过车帘,素手纤纤样扰袖弄鬓。   沈无常一双长睫抖了抖,豁然睁开眼,只见摇摇晃晃,不知今夕何夕。他刚想挣坐起来问个究竟,就听见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   “你醒了?”   那叶容弦依旧是花白长发,端着茶碗,言罢露出个好看的笑来。   沈无常见是他,松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伤,虽有些麻痒,可好歹是不疼了。   “前辈又救我一命……”   谁料叶容弦听了却摇摇头,“我不过把你从叶家药庄带来天目山罢了,如当时无人为你包扎,恐怕我也不见得有办法能救你。”   沈无常听了一愣,他在关内的熟人不过顾风流与叶容弦,顾小公子那三脚猫的医术他心知肚明,难道除此之外竟还有别人不成?   “四爷,救我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把你放在药庄门前就走了,我也没见到的。”叶四顿了顿,又说:“但你果然命硬。”   “不过是上天还没折磨够罢了……”   叶容弦闻言却只一笑,低头不再说话。   又行出一盏茶工夫,忽然听见车外有人言道:   “四爷,到山脚啦!”   叶四闻言仰头喝尽碗里的茶,拿衣袖抹了嘴角,问他:   “上山去罢,能自己走么?”   沈无常点了点头,一整衣襟,打起帘子,飞身下车。但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却有几分错愕惊诧。那山上绵绵石梯,无尽无涯,掩在青葱苍翠里,扶摇向天。   叶四跟在他后面,随手打发了赶车人,见他怔怔然发愣,忽然记起这魔头也是个离群索居的,于是道:   “不知顾七公子与你说过不曾,九年前,我与修罗金刀许正言决战。你凌前辈为救我,孤身闯上断情崖去,三千三百三十级天梯,步步刀光剑影。我退隐天目山,万般都能放下,唯独此事,耿耿于怀。”   “那这石梯——?”   “也是三千三百三十级……从此中原武林若要我出手救人,须得还那断情崖欠下的债。”   沈无常闻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   “我方才梦见鬼哭峰的事情了。”   叶四听罢一挑眉,问:“三年前?”   “八年前。”   “听说你一人一扇,杀退中原武林上百高手,划地为界,盘踞鬼哭峰上,令人闻风丧胆。”   “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罢了……”那活阎罗只低头一笑,悠然走那石阶,山间清风阵阵,吹得他一身灿烂红衣袍袖翻飞。   叶容弦轻功独步天下,此刻却也不着急赶路,跟在他后面。他十多年前游历关外,正碰上建孤星照月楼的时候,与沈无常有那一面之缘。因觉得他乖张孤僻之中自有大善大恶的真性情在,分外印象深刻。却不料几年后,他自己退隐出世,沈无常鬼哭峰惊变,从此再没有消息。猛然间相逢在飞沙镇上,也业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这时,听那活阎罗说起当年诸事,又眼见山河孤旷,高不胜寒,心下一片慨然。   “无常,你可知我当年为何退隐天目山?”   “不知。”   “一来是看厌了红尘,满目星霜;二来是杀了无辜女子,武林不容。”   那魔头闻言回过头去,眉眼戚戚,苦笑道:   “叶前辈太过自苛,沈无常这辈子杀的人只怕更多……”   叶容弦抬头见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暗道也是世事摧折,复而又说:   “我当时只想离开这恩仇局去,对人心善恶又恨又怕,决意此生再不下山。可后来……”   “后来?”   “九年时间,三千转日月,山空心也空。才知道,我们这些习武之人,肩扛背负的,便是江湖。无论我离开多远,只要这三十六式随云掌还在,我都还身处江湖之中,还要为那恩怨情仇奔波忙碌,逃不脱,走不掉。”   “无解么?”   “无解。但看透了,却又释然不少。纵使恩怨情仇,纵使刀光剑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众生还是众生,天地还是天地。”   “晚辈谨记在心。”   叶四一笑,摆手说:“我不过是怕你将世事看得太重,蹉跎了自己。但转念想,年轻人合该看重些的,否则便要一事无成。”   沈无常与人厮杀惯了,早已忘了这世上还有放下一说。就好比裕升染坊,他明知是计,却依旧穷追不舍,险些丢掉性命。此刻,听叶容弦字字恳切,忽然后怕起来,心想之前若是真的死了,他年黄泉之下,该如何与顾风流交代,如何与独孤游交代?   如此怀揣心事,又行出半个时辰。   忽然石梯到了头,一座大宅白墙碧瓦,画角飞甍,四个斗大金字昭昭烁烁   ——梯云筛月。   门前摆着张矮桌,桌上一个白瓷酒杯,一壶凉酒。竹叶随风纷纷而下,落在桌上,青白明朗。桌边饮酒那人着一身白衣,腰上一柄古朴长剑,剑眉星目,极稳重,极沉静,极潇洒。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忽然露出个温柔的笑来,问道:   “回来了?”   “回来了。”   叶四顿了顿,又说:“这是之前信中提到过的,独孤老妖怪那徒弟沈无常。”   白衣人听罢,站起来,一拱手,   “大抵听阿弦说了,真真是后生可畏。”   沈无常料想眼前便是一代剑宗凌剑秋,不敢怠慢,连忙还礼道:   “区区不才,若非叶前辈出手相救,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前尘旧怨,早该两清,怎么又寻上门来了?”   那魔头闻言,只好将追魂门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提到那黑衣杀手惯使长剑,腰佩玉牌。   叶容弦听得“长剑”二字,忽然心头一动,连忙道:   “这截木头虽老,可好歹是一代剑宗,天下剑法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还记得那招式不曾?”   “记得一两分。”   “那便给他看看。”   “傻子,天下剑法多如牛毛,我也不是全懂的。”凌剑秋一笑,却还是将剑解了下来,递给沈无常,“但既然阿弦都这么说了,你就当是试试运气也好。”   沈无常接过断水长剑,只见银制剑鞘上流水暗纹浮动,剑长三尺八寸有余,一水儿纯白剑穗缠缑。拔剑出鞘,龙吟铮铮,剑刃薄如秋霜,剑光灰蒙蒙碧森森,似那雾中明月。   “好剑!”   沈无常不禁喟叹出声,手挽一个剑花,飞身纵步。   这千手魔头本就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精通兵器也绝非只暗器一门。他虽不修长剑,但悟性极高,只与那黑衣人过招三百,便能将一套剑法使得有模有样。   凌剑秋看他劈砍刺挂,辗转腾挪,嘴角渐渐多了点笑意,   “我已知道了。”   沈无常闻言收了剑,毕竟身负重伤,脚下虚浮片刻,却还是稳稳站住了。   “请前辈赐教!”   那一代剑宗抱着胳膊,道:“这是西域的古剑法,以反手为重,招式庞杂。”   沈无常闻言一愣,他在关内遇上的杀手,竟又兜兜转转指向了大散关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暗道难不成三年前鬼哭峰一案另有玄机?   叶容弦见他低头不语,便宽慰道:   “我有个朋友,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包打听,不妨让他去查。”   “叶前辈,我已欠你太多人情……”   “说什么人情?”叶四忽然抬眼看着那山间云海,幽幽道:   “我只是不愿再见有人重蹈我的覆辙,再受煎心熬胆之痛。你若不嫌弃,就在这山上安心养伤。八月十五之际,一同去那识锋会上……”   沈无常点了点头,放眼向那苍茫天地,心底却丛生起慷慨悲凉。他想,自己上半辈子的一切不幸或许都是为了如今这一点运气。否则怎会几度绝处逢生,几度化险为夷,几度濒死堪留?否则怎会遇上顾小公子,七弦医神,一代剑宗,这如许善良可敬之人?   他在这大起大落,悲喜交加里,渐渐品出了,   一丝五味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的节奏跟嗑药似的,快的地方放卫星,慢的地方如王八= = ☆、多事之秋   人活着,   除却一张皮囊,   便是,大千红尘毁誉参半,雕刻的塑像。   人死了,   抛开一副骸骨,   仅剩,芸芸众口褒贬不一,流传的绝唱。   名声二字,   岂非这世上最惑人的东西?   为此,多少人穷尽了一生,花白了鬓发,断送了性命。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从来不是虚言一句。   而这江湖人的一切穷达,一切高下,一切成败,   皆汇集在八月十五,识锋会上。   八月十四晚,晴,临安城。   临安城依旧是当年模样,倚着西子湖,占去了江南大半风光。城中最好的酒楼也依旧是天上楼,吹笙歌彻夜,点千灯不眠,照琼花满窗。   此刻,顾小公子正穿着件琥珀色罗纱袍,坐在上首。堂上来来往往,推杯换盏,皆是那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顾风流倒并非要巴结他们,只是那魔头两个月来音信全无,不得不借人耳目一用。   “诸位掌门,不知近来是否有追魂门的消息?”   “追魂门?”一个白胡子胖老头闻言就干了口酒,脸颊泛红,大着嗓子道:“正要说这事呢!我和……飞霞剑派王掌门,连环刀陆大侠,少林空无大师商量过了。那追魂门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实在应该尽快铲除。正好趁着识锋会,我们大家选出一个德行好,武功高的带头人来。武林正道齐心协力,杀上追魂门总坛去!”   “好是好……”座下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点头,“不过,这武功高容易比试,德行怎么论?”   “哎,不如让识锋会各兵器甲字第一比试武功,最后由空无大师定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拍手称好。   胖老头忽地想起那做东的顾风流来,虽是个晚辈,但好歹吃人嘴软,   “离别刀客以为如何?”   顾小公子回过神来,他不曾料到自己那短短一问会引出这么些事,但既然有人相问,不免答道:   “悉听诸位前辈安排。只是,追魂门来路不明,行踪不定,须得多加调查。”   他说完便径自有几分郁郁,当年“伏魔大会”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去的人个个高手豪强,却被沈无常一式醉扫星河吓得再不敢上鬼哭峰半步。这些人最后还是虚张声势,要用这伏魔功勋来装裱自己,实则无冤无仇,更遑论舍生取义。   顾风流想到沈无常,心里又惴惴起来,忍不住问:   “诸位前辈耳聪目明,我与一个朋友久疏联系,两相失散,不知可有见过的?”   “却是怎样个朋友?”   “年纪与我相仿,瘦高身量,凤眼薄唇,使一把龙鳞匕首。”   他话音刚落,忽地就站起个中年人来,瞪大着眼睛,讶然道:   “是不是姓沈,单名一个西字?”   “正是,不知这位前辈是……”   “四海山庄郑岳。”那中年人一拱手,大笑,“六月初八夜晚,追魂门围攻而至,是他救了我一命!我道哪里来的好胆色,好气魄,原来是顾七公子之友!”   顾风流虽早知道那活阎罗曾出现在四海山庄,但听闻他出手救人,还是有几分慨然在胸。他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那活阎罗虽冷面如铁,却终究是心热血热,一腔子侠肝义胆。   郑岳不知道其中曲折,见他低头不语,恐是记挂安危,便道:   “也都是两个月前了,自四海山庄一别后,就再无音信。不过,以沈少侠武功,定安然无恙的。”   顾风流听他言语里大有宽慰的意思,遂露出个笑来,举杯说:   “相逢便是缘,我敬郑庄主一杯!”   郑岳也是闻名江湖的豪客,并不推辞,斟满了,一饮而尽。   满座见状,喝彩声雷动。   那胖老头忽然说:“顾七公子,你那朋友如此厉害,不如改天与我们引见引见?”   顾小公子闻言一愣,心说他有胆子来找你们,你们却未必有骨气敢见,但脸上还是云淡风轻,“他云游闲散惯了,我都找不见的!”   那胖老头一拍脑门,想起他之前还在问人行踪,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   栏杆外飘进一把清润嗓音,   “临安城果然热闹。”   “什么人?”   满座皆是脸色一变,兵刃出鞘,金铁铮铮。   顾风流放下酒杯,看着那天边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朗声道:   “这位朋友既然路过,不妨来喝杯酒……”   说话间,栏杆外闪出个白衣女子,一双素手拂开纱帐,眨眼就纵身跃入堂中,单膝跪地,朱唇一启,声如银铃。   “我家主人说,若是离别刀客相邀,合该饮一杯的。”   顾小公子正诧异这声音怎如此耳熟,就见不远处一人衣袂飘卷,踏月而来。那人穿一袭淡金色纱袍,上面闪闪烁烁绣着北斗星辰,如披银河在身。他腰挂赤金嵌明珠带,一头长发用玉簪绾了,束得干净利落。   来者身法极快,举重若轻,使的竟赫然是孤星照月楼踏雪功。   沈无常的模样他不会不认得,没等想出个结果,就听见那人自报家门,   “孤星照月楼薛无情,见过各位前辈。”   顾风流闻言猛然记起来了——   这白衣女人不正是先前飞沙镇上快活楼楼主穆情浓?   他刚想开口说几句,就见那胖老头“啪”地一撂酒杯,慢声慢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薛楼主……只是,这识锋会是中原武林的事情,与你大散关外,有什么干系?”   “不错,这事情轮不到你来瞎掺和!”   “正是。”   薛无情面对满座说长道短却不慌不忙,只把那月白色绸面的象牙扇缓缓地摇,扇坠上银色流苏飘来荡去,竟有种如水的错觉。他生着一张有些女相的脸,白净肤色,细长眉毛,一双桃花招子盛满了闪碎灯光,便是扔进脂粉堆里恐怕也是个翘楚。此刻,这孤星照月楼楼主嘴角噙笑,举止温柔,只等那些江湖人把话说到再无可说之时,才谦谦一拱手,笑道:“晚辈仰慕中原武林高手云集,特来涨几分见识。未曾事先通报,叨扰了诸位前辈,还请恕罪。”   顾风流一听倒觉得奇了,心说独孤游收的究竟都什么徒弟?那活阎罗一副死人脾气,整天喊打喊杀,便是黑的也能让他唬白了。而薛无情逢人开口三分笑,这群老东西吆五喝六都视能而不见,端的是臂上可跑马,肚里能撑船。   这一善一恶,一忠一奸,未免也太清楚分明!   那老江湖们闻言却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是杯弓蛇影惯了,被沈无常吓破了胆。可回头一想,孤星照月楼不欠他们什么,薛无情又是独孤游亲弟子,不说顾小公子,就是他们见着也该请一杯的。于是忽然又见风使舵,连那胖老头子都舒了眉眼,只说:   “薛楼主太过客气,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穆情浓闻言接过杯子,一转身,呈到薛无情面前,低声道:   “主人,验过了,没毒。”   “你未免也太小心了……顾七公子的酒,怎么会有毒?”   那女人听罢却抬了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顾风流,   “正是离别刀客的酒,我才害怕有毒。”   薛无情闻言只抿嘴一笑,将那酒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把杯底亮给众人。   满座皆点头佩服,没料到这小娘子似的薛楼主竟有如许豪气。   突然,   忽听见敲门声急如雨点。   门外有人高声呼道:“飞霞剑派王掌门在么?”   闻言,堂中站起个中年男人,一袭素纱袍子,剑眉星目,仪表不凡。他负着手,如云停岳峙,沉声道:   “王仪松在此……”   话未说完,只见那描金木门“砰”地撞开,一个人趔趔趄趄冲进来,跪在地上,未开口先哽咽起来。   王仪松见他一身鲜血,连滚带爬,料定不会是好消息,强自镇定了几分,只说:   “有话说话,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那人抬起头来,满面的泪痕,声嘶力竭,   “回掌门的话,弟子在临安城外等候师兄师弟,两个时辰不见,沿路去找,只找到……”   “找到什么?”   那人一顿,嚎啕说:   “尸首,只找到尸首三十三具!”   这句话就好像一个霹雳,让满堂寂静无声,那些鲜花美酒,忽然变作浮云飘渺,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王仪松颤了颤,跌坐在椅子上,两行泪水淌进眼角沟壑,使他凭空苍老了许多。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拔出那独步天下的剑,怒道:   “谁,究竟是谁?!”   那弟子闻言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白飞镖,映着灯火,有几分微茫的闪光。   王仪松接过来,只一眼,就忽然再没了半点力气。   他抬头,茫然看着那天花藻井,喃喃道:   “是他,是他回来了……”   “什么人回来了?”   众人凑过去,却又倏然都被吓退开来,额角冷汗涔涔,浑身腊月里一般打着冷颤。顾风流心说江湖从来多事之秋,不知今日又是什么变故,也跟着走近一看。   只见那手掌上鲜血斑驳,掌心躺着支玲珑飞镖:   菱形,四棱,银白的,尾上一点十字刻线,泛着森森的幽蓝颜色——   顾小公子猛地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东西他不会不认得,也不敢不认得!   只是——   未等他从天人交战中回过神来,早有人失声喊道:   “寒星镖!”   话音未落,堂上轰然炸开了锅,众人七嘴八舌,嗡嗡噪噪,都道:   “千手魔头没有死,他要讨债来啦!”   顾风流一听着了慌,连忙说:   “沈无常失踪三年有余,仅凭这寒星镖恐怕不能定论。”   “离别刀客言之有理……”薛无情一笑,将那折扇合起,   “诸位有所不知:半年前,断魂堡押送寒星镖入关,却在飞沙镇上被人劫了货。如今重现江湖,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顾小公子闻言却在心里打了个突,他当然记得在乱云酒肆外,沈无常一式醉扫星河杀退孤星照月楼众人。这薛无情难道不知是那魔头带走了寒星镖,难道不知他顾风流就在当场,难道不知有快活楼那一仗?   抑或,穆情浓说了谎话?   这孤星照月楼究竟水深多少,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顾风流一时间找不出头绪,只好静观其变。   但江湖上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晚,四下里就议论纷纷,惶恐不安,念着想着的只一件事——   “沈无常,要报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看章节,欸嘿,写完一半了…… ☆、识锋会   八月十五,中秋节,晴,西子湖畔。   夜,深夜,灯火却无眠。   一轮圆月,升起在浓黑色水面上,月光如洒金,波光似碎银。   江湖人的刀剑,也无眠。   他们生来背着决斗厮杀,缠绕进腥风血雨,便是万籁声寂,千家团聚,   都不得一刻安闲。   西子湖上,为识锋会之故,搭起座二丈高的浮台。正中一盏鎏金莲花灯,在水气氤氲里兀自微茫。   就听见台下有人问,   “怎么不见王仪松呢?”   旁边人忙解释:“王掌门痛失弟子,竟似乎一病不起,来不了了。”   “那……这长剑甲字第一,该怎么论?”   “还能怎么论,打出一个来呗!”那人忽然又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你且看,在场使剑的人里,十有八九,要来趟这浑水的。”   那人闻言一惊,“这还了得?!”   “有什么了不得的?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哎,还有一事。你可别忘了,这里是临安城,比的又是长剑……”   正忖这话里有几重意思,   湖上那轮硕大的、金黄的圆月,   就蓦地抖动起来,荡开了环环涟漪。   夜空中,忽有一人击水而来,穿一袭白衣,灯影缭乱里看不清面容。那人轻飘飘落在台中,二丈高的浮台,连一丝晃动也无。   众人皆是一愣,再抬头细看,只见他四十不到年纪,负手垂眸,沉静稳重如古井无波。他腰上一把雪白长剑,一绺淡青穗子,一块古银令牌。   台上缠斗的两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退开三步远,执了长剑,正欲发作。   却看那令牌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   万剑归宗。   登时脊背一凉,如坠三九天寒,顾不上其他,慌忙拱手,   “不知是一代剑宗!”   这句话让众人脸色又是一变,那些个小辈大气不敢出,难保之前胡言乱语几句里没有冒犯的。面面相觑,又沉默了半晌,先前天上楼里那胖老头忽然开了口,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凌剑秋从前绰号白衣鬼,极肃杀孤傲的一个人,但这些年退隐天目山,眼角竟添了笑纹。他抱着胳膊,悠悠然说:“我无非见你们过招,有些手痒罢了。”   那胖老头闻言一笑,似乎与他熟识,大声道:   “你来可就没得打喽!你是一代剑宗,谁敢和你动手?”   众人总算逮着个说话的机会,连声附和,   “说的是,我等愿奉一代剑宗为长剑甲字第一。”   凌剑秋听罢却摇头说:   “这块一代剑宗的牌子,曾被我三次还给千剑山,又因为无人敢接,三次回到我手里。如果哪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卸去千斤重担,感谢还来不及呢!”   这一番话说起来轻描淡写,听者却心头震动。一代剑宗的名号,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舍命相搏,今天凌剑秋有意谦让,怕是千载难得的机会。   但,人心叵测,人言可畏。   正当进退两难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个年轻后生,俊眼修眉,相貌堂堂。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晚辈愿领教高招!”   不等话音落地,便施展轻功,纵身跃上浮台。   众人见状大惊,心说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   凌剑秋却舒了眉头,他见来人仪表不凡,暗道原来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一代剑宗笑道:   “天目山,凌剑秋。”   那年轻人拔剑出鞘,剑光清冷厉冽,剑锋薄如秋霜。他抱拳回礼,不卑不亢,   “绍兴府,骆云笙。”   凌剑秋闻言看向他手中兵刃,那狭长剑身在皎皎月光下,竟似乎是透明的。   忽然问,   “这剑叫翡翠,剑法名春风相思?”   “正是!”   台下人纷纷打听,   “春风相思剑,怎么没听说过?”   个把消息灵通,熟谙旧事的,就说:   “现在是不景气了,可五六十年前,好歹也挂过那块一代剑宗的牌子。”   “那后来怎么落魄了?”   “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家主骆照萍急病暴死,一身绝世武功都化作青烟散了,连本剑谱都没留下。然后就再没出过什么能人,我看这小子八成也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那被料定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的年轻人,却忽然在眨眼间手挽剑花,杀向了一代剑宗。   凌剑秋见眼前剑光闪烁,急退三步,侧身让过。他取出那名震天下的断水剑来,并不拔出,只用剑鞘斜取他右手脉门。   骆云笙见状不等招式用老,脚步一滞,反手点他左肩。   凌剑秋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忽然回转剑鞘,手腕轻抖,断水剑出鞘一尺三分,竟生生将剑锋拦下。   金铁相击,火花飞溅。   骆云笙忙倒纵身形退出三丈开外,心底里是又惊又叹。   方才断水剑出鞘虽仅一尺,但杀气寒冷如冰,刺骨侵肌。更何况,他使出的那剑毫无破绽,却被人看穿了用意,轻巧抵挡。此等洞若观火,机变敏捷,那“一代剑宗”四个字果然是没有假的。   他心念电转,料想若让凌剑秋出招,自己必败无疑。于是又拔起身形,一剑直取膻中,却在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反手斜挑,改刺咽喉。   凌剑秋深知骆家剑法多变诡谲,不慌不忙,举剑荡开。   骆云笙一招未中,轻抖手腕,手中锋利长刃竟倏然变作绵柔软剑,将那剑鞘层层缠住。   凌剑秋见状催动内力相抗,知他气力不济,一式扫堂腿带着虎虎风声直取他脚踝下盘。   那骆家少爷反应却快,抬手松了软剑,腾身而起,破风声劲,凌空递出九剑。   他剑法名春风相思,极缠绵,极细腻,极滴水不漏。招招温柔,又招招紧锁,如柳絮风里,拆剪不断,欲理还乱。   凌剑秋却依旧左拆右挡,从容不迫。他抓住电光火石间的微小破绽,一抬手,将剑鞘平直送出,直指咽喉。   骆云笙大惊,忙使一个千斤坠,趔趄两步才稳住身形。他不禁用手摸着脖颈,那剑意森然厉冽,使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血溅五步,命丧当场。   凌剑秋见状只幽幽说:   “剑在心,不在手。”   这六字如醍醐灌顶,令骆家少爷眼前一亮。   他纵身提剑,抬手斜劈右肘,又忽然变招,那剑身弯曲绽出一点华光,如使鞭一般打向肋下。   这一招奇诡卓绝,便是先人在世,恐怕都要甘拜下风。   凌剑秋见状,忽然眼中杀意一凛,拔出那断水剑来。   霎时间,   寒芒暴涨如流光漫天。   骆云笙见他迎着月光刺出一剑,剑势极慢,竟好像凝滞不动。   但那剑光却如月光,   天笼地罩,锐不可当。   千山若空,   怀雪山庄的镇派绝技,   就好像隆冬腊月飘下的第一片雪,   缓慢,孤绝,空旷。   无人能懂那一瞬的震撼,就好像无人能懂生死边缘的漫长等待。   剑尖,停在距他咽喉一寸的地方。   那一代剑宗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   骆云笙回过神来,收剑回鞘,   “是晚辈输了!”   凌剑秋却沉吟,“剑没有输赢,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骆云笙不解。   “只是生死而已。”   那骆家少爷闻言耸然动容,又一抱拳,   “多谢赐教!”   台下知胜负已分,复而热闹起来。   那胖老头高声喊道:   “凌老弟,识锋会甲字第一是要带头剿灭追魂门的!”   凌剑秋只淡然说:   “既然退隐天目山,就和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我猜也是!”那老头一笑,忽然又说:   “断水剑来了,怎么不见七弦琴?”   从前凌剑秋与叶容弦合称“琴剑双侠”,是江湖里极有名的人。提到叶小圣手,那一代剑宗的嘴角又带上了几分怡然笑意,   “他不喜欢这些,做别的去了。”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临安义庄   夜色中,两条人影轻轻捷捷,翻入那破旧木窗。   其中一个打起火折子,见满地棺椁纸钱,皱起眉头,   “四爷,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这说话的,听声音是那千手魔头,可生得相貌平平,一副老实模样。   “我这辈子似乎就要跟死人过不去……”叶容弦闻言长叹,又挑眉看了看沈无常那张脸,笑道:“果然我这手艺还不错的。”   原来他退隐天目山,时间一长,实在闲得发慌,就自己琢磨那易容的功夫。叶容弦本就再聪明不过,一来二去,倒也有几分火候。   沈无常却没接话,半晌猜不透他是何用意。   叶容弦没打算让他猜,一掌推开那棺材板,只说:“你把火拿好了。”   纵是千手魔头杀人无数,此刻也觉得脊背发凉。那人死后未久,尸身不见腐败,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恶臭扑鼻而来。   “四爷,这是……”   叶容弦极麻利地解开寿衣,摸出一把亮银匕首来,在那人胸前伤口上拨来弄去。他幽幽道:   “这是飞霞剑派死去的弟子。江湖传言为寒星镖所杀,我却是不信的。”   “江湖人向来不分青红皂白,又是何必……”   叶四抬眼看他,忽然“哧”地一笑,说:“没想到你还怕这个。”   沈无常脸色一白,垂下眼睑,“看着恶心。”   “我且问你,每个人使的暗器,有什么不同?”   “力道。”   叶容弦闻言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长针,探入那死尸伤口,说:   “依我看,凶手至少三人,而且……还有使长剑的。”   “使长剑的?”   “那些人被寒星镖吓破了胆,殊不知这三十三人里,大半是死于剑伤。”   沈无常听罢心中一凛,“你说追魂门?”   “或许……”   “这说不通,追魂门的人向来肆无忌惮,为何这次却留下寒星镖作为掩护?”   叶容弦沉吟,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那张追魂帖在入殓时已经被人收走了……”   “什么意思?”   “我再问你,追魂门究竟为何杀人?”   “为了将当年鬼哭峰上众人灭口。”   “那便是了。”叶四一顿,“人杀干净了,自然要消灭罪证。你也许是他们最后一个目标,先前屡次不能得手,就要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也就是说……”   “恐怕追魂门的账,江湖人要算在你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老凌打CALL! ☆、獠牙面具   八月十六日早,   江湖众人知道了个算不得好消息的好消息:   从那飞霞剑派弟子尸首上搜出张纯黑请帖。   追魂门,沈无常,   这中原武林两大心头之患,忽然就变成了一个。   “那魔头也是老了,否则怎么要与人为伍?”有人讥诮道。   “都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顾风流听着台下风言风语,有些心惊肉跳。那自寒星镖现世以来的不祥预感,□□分落了实。但他却不敢分神,   只因他眼前,有个更大的麻烦。   那胖老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管他什么追魂门的沈无常,沈无常的追魂门,都要一揽子踏平。   于是,这本八月十五就能了结的识锋会,硬生生拖到了八月十六。   凌剑秋退隐多年,不问俗事,早早携了叶四回天目山看月亮去了。   顾风流有幸或不幸,赚了个长刀甲字第一的名号,要在那三丈浮台上继续与人拼命。   薛无情依旧是一副温和模样,桃花招子笑盈盈的,只将那冷月扇缓缓地摇。他穿一身素纱锦袍,袖口滚着珍珠金边,十七把追雷镖寒光烁烁,挂在腰间。   他忽然“啪”地收了扇子,抱拳道:   “虽说追魂门是关内之事,但沈无常是孤星照月楼弃徒,合该我来清理门户的。”   顾小公子闻言眉头一皱,想为那魔头辩解几句,却又害怕言多必失。他拔出那暗金长刀,刀尖向外,沉声说:   “还请赐教。”   “赐教不敢。”   话音刚落,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忽然一抬左手,两道寒芒迸射而出。他人也如暗器同样,猛然疾奔数步,纵身跃出。   顾小公子见状横刀抵挡,手腕转动划出一片灿烂刀光,尔后他忽然一矮身,使一招拨草寻蛇,刀尖点地如雨脚乱坠。   薛无情见招拆招,脚踏五行梅花步,一把冷月扇带着虎虎风声直刺咽喉。   顾风流眸光一闪,侧身避过,左手探出捉他手肘,右手反手上挑一刀。这一式既狠且险,势要将他一条手臂断作两截。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脸色骤变,翻手打出一把精铁飞镖,倒纵身形,退出三丈开外。   秋风,   乍起,   萧瑟如水。   “好刀法……”   薛无情嘴上这样称道,心中却一片惊疑不定。他那出手虽不敢说快绝天下,也起码是中原武林不多见的。但顾风流招招紧追,全力之下竟不能摆脱分毫,不由得让人可敬可畏。   殊不知,沈无常此前曾将孤星照月楼武功在顾小公子面前演过一遍,薛无情出招无论如何皆在意料之中。顾风流念及此事,又想起清晏斋里,澄明月下,海棠花雨。彼时,那活阎罗侧过头去,漆黑长发在脖颈上画出一线柔情。   顾小公子又暗忖,识锋会一事,千手魔头给了天大的脸面,因此万万不可败下阵来。   他主意已定,复又挥刀上前。   薛无情方才先手尚占不得便宜,此时更不敢与他缠斗,左手打出一支透骨钉来,且战且退,伺机周旋。   孤星照月楼暗器独步天下,台下众人见了都顿足叹息,只道被薛无情这一逃开,就再没有近身的可能了。   那顾小公子却听似未听,反倒露出个笑来。   薛无情见他微笑,心中不解。   正在犹豫的当口,   只见顾风流上前一步,将那离别长刀猛地掷出。   风声猎猎,矫若游龙掠空。   这高手过招,从没有扔了兵器的道理,但薛无情却莫名觉得不妙。他连忙闪身让过,只听那长刀“笃”地一声,没入浮台一尺三寸。   就在这时!   顾风流疾奔数步,刹那间来到他面前,反手拔刀,刀尖甩出一条晦暗弧光。   薛无情大惊,举扇欲挡。   那长刀却忽然变向,飘飘渺渺直刺胸膛。   薛无情不愧孤星照月楼楼主,反应奇快,处变不惊。他“啪”地抖开冷月扇,抵住刀尖。   顾小公子深知这一招仅趁着对手惊愕的一次机会,不依不饶,那长刀便如蛇缠藤附,竟以极刁钻的角度绕过铁扇。   金铁相击,铮铮错错。   薛无情不敢分心以暗器反击,只好用一把铁扇死扛。   顾风流见状,忽然手腕一翻,双手持刀,回身刷刷连劈三下。   这正手刀名“明字诀”,是昔年汪亭之的绝学,讲求大开大合,磊落坦荡。   薛无情只觉得每一刀落下都仿佛有千斤之重,他自知败相已露,再打下去也只有跌面子的份,正准备收招,却听见不远处有人说:   “一群乌合之众。”   二人闻言俱是一惊,双双停下手来。   只见那浮台一角的灯杆上站着个瘦高男人,墨色斗篷,头戴一张青铜獠牙面具。   台下众人见状,   “什么人?”   他那声音许是隔了面具,听起来嗡嗡的不真切,   “追魂门主。”   但这四字有如惊雷霹雳,让在场都是一愣。   他们沉默半晌,尔后突然炸了锅,吵吵嚷嚷,   “这天堂有路你不走!”   “今日便要为死去的兄弟讨一个说法!”   “你且放马过来,中原武林从不怕什么邪魔外道!”   那黑衣人听罢,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轻功之高竟不在叶四之下。   顾风流纵身想追,却被薛无情按了肩膀,那小娘子似的孤星照月楼楼主神色凛然,沉声道:   “顾七公子切勿轻举妄动,唯恐有诈。”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却忽然腾起一条人影,直奔那追魂门主而去。   顾风流见此人身法极快,如影如魅,心中蓦地一惊。   那活阎罗的模样,烧成灰他也认得!   叶四此前千叮咛万嘱咐,易容术终有破绽,要沈无常少在人前露脸。但千手魔头到底是放心不下顾小公子的,拼着一条命也要来识锋会上见他一面。   “他还是来了……”   顾风流暗自感叹,脑子里却一团乱麻。他再不管什么有诈无诈,拔起身形,径直追出,好像晚了一分一毫就不能赎抵相思情重。   众人眼见无名小辈出手,自然不能再隔岸观火,纷纷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沈无常一身踏雪功独步天下,又是报仇心切,纵那黑衣人脚步极快,竟一时不能甩脱。   约莫半刻工夫,来到湖畔一片苍翠竹林。   只见那活阎罗猝然出手,一点流光带着尖锐风声直取那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却好像背后长眼,猛地一矮身,回转脚步,一柄长剑平直递出。   沈无常见那长剑,一双凤眼瞪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   “果然是你!”   那黑衣人却没回话,反手又是一招,直取他眉心要害。   沈无常见状,明白今日不分个你死我活,恐怕他不会开口。于是“啪”地抖开那乱鸦铁扇,脚踩九宫连环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身后,一扇横打他太阳穴。   那黑衣人反应却快,使剑格开铁扇,扭腰一记侧踢迎面而来。   沈无常腾身而起,一脚踏在他胫骨上,借力倒纵出三丈开外。   黑衣人见他凌空掠起,不利身法变换,猛然疾奔数步,一剑追去。   剑光如长虹,灿可夺星。   “好剑法!”   沈无常称道,那背在身后的左手忽然探出,一式醉扫星河奔腾如海。   黑衣人不曾料他能在空中出手,脚步一滞,挽起剑花,纷纷扬扬。   这一式醉扫星河匆忙打出,力道不足,却胜在猝不及防。黑衣人虽挥剑抵挡,奈何为时已晚,只得护住要害,身中飞镖无数。纵一时于性命无碍,但也绝无法从那魔头手中逃脱了。   沈无常站在三丈开外,冷眼如霜。他这一辈子受尽了阴谋欺骗,看淡了生死炎凉,忽然间就要大仇得报,不知怎的,心里却只有十二分空虚怅惘。   江南仲秋,已有了丝丝寒意。   “你究竟是谁?”   “要杀便杀。”   沈无常闻言,脸上无悲无喜,只说:   “也是……我们这样刀头舔血的人,早已没有姓名。”   他走过去,脚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那每一步都好像一道血痕,穿梭岁月而来,刻骨铭心。   沈无常摸出一把精铁飞镖,抵在他咽喉上,伸出右手去揭那张獠牙面具。   “你杀人,我也杀人。你无错,我也无错。这不是除魔卫道,是报仇,是血债血偿。你懂吗?”   “我懂。”   那黑衣人答道,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却忽然一笑。   就在这刹那间,   一枚暗黑弹丸当空掷出。   沈无常一惊,连忙倒纵身形,闪退开去。   只听轰然一声,   乱石飞溅,火花四散。   烟尘里,两个黑衣人突然掠下,带起那追魂门主便向西逃去。   沈无常愣在当场,竟移不开脚步。   那颗雷火霹雳弹好像是炸在他脑子里,让他千头万绪缠作一团,乱糟糟不知从何说起。   趋利避害,   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却向来与那活阎罗无干。   这千手魔头永远孤绝,永远舍生忘死,永远出手无悔。   本该是这样的。   但他却退缩了,   忘记什么同归于尽,结仇报仇,   他只想好好活着。   沈无常忽然有些害怕,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已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改变。顾风流三个字如同魔咒一句,让那惜命的种子在一副铁石心肠里生了根。   他看着自己的手,蓦地恨恨起来。   一寸,哪怕是再多一寸,都能叫那追魂门主有死无生,都能从日夜萦绕的血海深仇里解脱。   但他放弃了,心尖泛起一点酸涩胀痛,让四肢百骸都失了气力。   他想起顾风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一直在改凌剑秋的部分,结果……改着改着忘了时间(对不起QAQ ☆、圈套   西子湖畔的野竹林,遮天蔽日,苍翠欲滴。   那胖老头见林子颇大,已有几分惴惴,   “千手魔头神出鬼没,此地对我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回去从长计议。”   身边人知他说的在理,却爱惜脸面,仍硬着头皮调派人手,四处查看。   胖老头见状不再多说什么,又问顾风流:   “顾小公子,你以为该当如何?”   顾风流此时满脑子记挂那活阎罗安危,旁人说的什么皆入不了耳,心不在焉,   “晚辈全凭前辈差遣。”   胖老头见他直着眼睛发愣,心说这小子向来精明,怎么今天跟中邪似的。   无奈,一群人左右不见那追魂门主,只好停下来休整,等候消息。   在场的大江南北都有,倚着竹竿谈天,倒也让气氛松快了不少。   可半个时辰以后,众人却觉出不对来了。   “这竹林再大,也该有人回来了,怎么一个都不见?”   霎时间,   在场皆噤若寒蝉,背后一阵阵冷汗涔涔。   忽听见脚步声沙沙作响,急如雨点,似在狂奔。   在场心弦顿紧,兵刃出鞘,刀光明晃晃闪成一片。   只见不远处有人趔趄而来,口中喊道:   “快走,这是个……”   那人话未说完,就猛地惨叫一声,鲜血自胸膛炸开,浑身抽搐几下,倒在地上再没有了呼吸。   这是个什么?   这是个圈套!   众人心头一跳,不自觉聚拢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突然,   数十支羽箭倾泻而下,   破风声尖锐凄厉,如笛如哨。   顾风流上前应战,只把那暗金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奈何究竟是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他将几个挂了彩的藏在身后,却眼看着地上殷红斑驳,横陈遍野,无计可施。   胖老头见场面乱作一团,心已凉了半截,拽过那顾小公子胳膊,吼道:   “别管这些了,各自逃生去吧!”   顾风流瞪着他,眼角欲裂,喉头哽咽,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胖老头咬了咬牙,狠下心,猛推他一把,   “走!”   与此同时,   那林中不见日光,难辨东西,沈无常兜兜转转,忽然见十丈开外,有一人匍匐在地。   他凑过去,看那一身灰蓝劲装,料想不是追魂门下。   “是谁下的手?”   许久不见回音,那活阎罗探了探鼻息,才发觉此人已死。他学着叶四的样子,把人翻过来,胸膛一箭贯穿,干净利落。那尸体尚温,想必死后不久,张弓的人也应在附近。   但这千手魔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管他什么明枪暗箭,该他走的路,从来不会拐弯回头。   行出三两步,又忽然觉得不对。   这人怎么看都是个练家子,既不是追魂门,就只能是中原武林了。   可,   中原武林的人怎死在了这儿?   难道,   是追魂门设计埋伏?   想到这里,那活阎罗蓦地有些心惊肉跳。   顾风流……   他有没有追来?   沈无常在原地踱了两步,觉得此事蹊跷诡异。于是猛地拔起身形,跃上那竹稍枝尖,极目远望也只有西湖水,翠竹林。   叹一口气,使个千斤坠,又稳稳落回了地上。   这时,眼前却来了群陌生人,个个灰头土脸,贴金挂彩,端的一副逃难模样。   沈无常闪了闪神,暗道这是哪路的倒霉鬼?   却忽然抬眼见顾小公子一袭暗色纱袍,全须全尾,颀长身量在人群中分外扎眼,一颗心竟就这样落回了腔子。   那群人方逃出生天,惊魂甫定,见沈无常从天而降,齐齐后退两步,   “什么人?”   那活阎罗负着手,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好像空中月,月下霜。   众人见他没答话,心里十五个水桶担水——七上八下。忽然有眼尖的,见他双手染血,背后伏着具尸首,更是惶恐不安。   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这是追魂门的人?”   “追魂门不是都穿黑衣么!”   “人可以翻脸,就不能换件衣服么?”   “这倒也是……”   若在平时,顾风流早为他辩解开了,但眼下,伶牙俐齿都不及一眼凝眸。   四目相对,   彼此天地,   短短五六丈距离,   仿佛比肩,仿佛相拥,仿佛血肉依存,筋骨缠连。   沈无常见他盯着自己,忽然记起脸上带着易容,胸口一阵钝痛。他是生来不会犹疑的个性,此刻却畏畏缩缩,举棋不定。   顾风流看着那一双凤眼,似乎已透过薄薄面具,窥见了他的心。顾小公子明知此时最好是不动声色,却害怕让他失了望,于是开口,   “沈……”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暴喝:   “沈无常,纳命来!”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忽然自人群奔出!   薛无情一手冷月扇,一手追雷镖,杀向千手魔头。   沈无常见状拔出那乱鸦铁扇,倒纵身形,三枚透骨钉寒芒一闪,直奔薛无情而去。   薛无情不接不挡,也是三枚透骨钉,也是一线甩出。   三声脆响,暗器相撞,纷纷落地。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却不依不饶,回身顿步,打出一把追雷镖来。   只见那玄黑飞镖穿风破空,若一线浓墨,含雷霆万钧。   沈无常“啪”地抖开乱鸦铁扇,“孤星照月”四个大字昭昭烁烁。他忽然足尖一点,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出,硬生生抓住那飞镖,袍袖翻卷,风声猎猎,竟硬生生反手掷出。   这一切说来麻烦,其实不过瞬息之间。   薛无情见状大惊,暗道此人武功之高,果然天下罕有敌手。他忙举扇抵挡,不曾想那反手一镖竟霸道无比,直在扇骨上留下一眼浅孔,方才铮然落地。   那魔头站在数丈开外,冷眼看他,忽然沉声问: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好受?”   “孤星照月楼弃徒,速速领死!”   言罢,一把冷月扇蓦地打开,淡蓝色扇面上溅起光华如水,汩汩淙淙。   薛无情忽然疾奔数步,飞身踏上一杆翠竹,向沈无常头顶,   一扇击出!   “锵——”   那活阎罗抬手接招,火花四溅。   薛无情见一招未中,铁扇斜刺,点他眉间。   那魔头却使了个铁板桥,左手摸出两枚银色长针,取他双眼。   薛无情堪堪避过,手中冷月扇紧追不舍,打向肩井大穴。   沈无常不慌不忙,扭腰回身,忽然翻手作爪,要废他一条胳膊。   就在这时!   薛无情的嘴唇动了动,   无声说:“快走。”   沈无常一惊,连忙收招,力气之大,竟趔趄好几步才能站稳。他瞪着一双凤眼,想从那孤星照月楼楼主眼中看出一丝戏谑。   可偏偏没有!   薛无情是真要放他走。   在场皆不明所以,单看那魔头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唯恐自己项上人头有个闪失。   “什么?”   沈无常的声音有些颤抖。   薛无情那秀气的眉毛拧起来,几乎要发飙,   “让你快走!”   那活阎罗闻言一愣,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眼顾风流,又看向中原武林众人。   他知道,若动起手来,凭一己之力,决计不能逃脱。   可他舍不得。   却没有退路!   沈无常咬牙,双手猛然打出一式醉扫星河吓退众人,尔后施展那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那一手醉扫星河天下无双,心中大骇,冷汗涔涔,仿佛从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而那些不好的揣测又都成了真:   千手魔头果然未死,要回来报仇了!   薛无情扭头见他们一个个如霜打茄子,劝道:   “敌在暗,我在明,不如回去从长计议的。”   那各门各派,死去的要安葬,重伤的要医治,一摞烂摊子是忙也忙不过来。更何况,沈无常杀人不眨眼是普世皆知,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托大拼命的。   于是皆如蒙大赦,纷纷调转脚跟,要学那俗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顾风流看众人左搀右扶,拖拖沓沓地往回走,不知怎的,竟有几分惆怅在胸。他知道那活阎罗的个性最是不死不休,一旦出手,火海油锅不皱眉头。但今日非但犹疑了,竟然还作罢了。这顾小公子一想到那人被炎凉左右,人情牵绊,心底就泛起一点说不出的滋味来。   沈无常,难道这世上还有你杀不了的人?   他一面想,一面心乱如麻,直到走出六七丈开外,忽然一转身,决心要追上去寻个究竟。   没曾想,薛无情却拽住他,一双桃花眼飘飘转转,低声问:   “不知顾七公子往哪里去?”   顾风流与他不对盘,但不好惊动了众人,只说:   “有东西忘在竹林里,要去找回来。”   “什么东西?”   “攸关性命。”   薛无情闻言,料想这人精似的刀客又在与自己绕圈子,沉默半晌,忽然一展颜,说:   “那便千万保重。”   顾小公子不知他暗地里作了什么计较,纵然有所顾忌,   但找那活阎罗是头等大事,   不容他迟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进入倒计时了,之后还剩下两卷。 筹备大半年的东西,实际写写也不过一两个月,时间过得好快…… ☆、雨   沈无常一袭烈红衣衫,袍袖翻卷如火如雾。   林间穿过的风缠绵湿润,转了几转后,化作蒙蒙细雨,贴入怀中。   那活阎罗见身后再无别人,忽然间停下脚步。   沈无常向来是厌恶追杀的,他并非是个天生的恶人,心中也有善良可爱的地方,也曾向往布衣浊酒,安稳一生。但却不幸堕入红尘局中,身不由己,杀人结怨,落得亡命天涯。他此刻本该为逃出生天而庆幸,但猛一回头,见天地旷然悠悠,一股子抑郁悲凉就撞上心头。   这倒好,连想杀他的人都没有了……   沈无常念及此处,忽然间犹豫起来,竟生生挪不动步子。他心绪如麻,一把扯下那□□,满脑子兜兜转转,   顾风流在哪里?   正当这是,猛听见一声——   “无常。”   短短两个字有千万种念法,却都不及耳边的那种柔情。   顾小公子曾设想过无数次相见的场景,可从未料到那魔头竟会呆站在雨中发愣。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名字虽已脱口而出,但之后一切千言万语,零零总总,却被悉数咽进了喉咙。   沈无常回神,徐徐抬起一双凤眼来,眼中有雾气迷茫。他那鲜红的长袍洇开一片暗色,附在薄肩上,如花附藤蔓。泼墨样的长发被雨打湿,由脖颈垂下,发梢的水珠沿着锁骨凹陷,缓缓滑入衣襟。这魔头的脸色依旧苍白,一双眼睛却黑得摄人。雨落在他颧骨、鼻尖、嘴角,炸开晶莹剔透的水花,带起一种仿佛流泪的错觉。   顾风流看着那活阎罗,猛然间呼吸凝滞,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忽然意识到,这千手魔头并非什么金刚不坏,也是个会失望,会脆弱,会迷茫的凡人。   但这失望、脆弱、迷茫仅如昙花一瞬。   待他开口时,依旧是那副凉薄模样,声音里三分讥诮,   “你竟追来了……”   可顾小公子没管他究竟说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凑上去,猛地张开双臂把他圈进了怀中。   那魔头被他用力抱着,有些恼怒,挣扎起来。   顾风流一双手却箍得更紧,将唇贴在那几欲逃离的耳边,   “久等了。”   沈无常听见那一把低沉嗓音,忽然松了劲,嘴上却不依不饶,   “为什么要等你?”   顾小公子闻言露出个笑来,孤星照月楼轻功独步天下,就是他顾风流再如何高看自己,只要沈无常存心要走,是谁都追不上的。   那活阎罗见他不回话,只盯着自己傻笑,骤然有些心里发毛。   他把手一推,转身甩下一句,   “这雨越下越大,你是要洗澡不成?”   所幸,沈无常平日里不积口德,运气竟还不赖。   他二人在林中找到一间破落草屋,经年累月,那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尘埃蛛网,四壁徒然。   但这草屋虽旧,好歹也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比那幕天席地强上不知多少。顾小公子又是个没忌讳的,推门道一声“叨扰”,将那大氅往地上一铺,悠闲得好似自家一样。   那活阎罗负着手,撩起眼皮看他。这赫赫有名的离别刀客,建康首富之子,浑身上下雨水浇透,在那破砖上席地而坐,与叫花子之间只差一个旧瓷碗。但他还偏偏嘴角带笑,对这落魄境遇浑然不觉,哼着不知从哪个脂粉堆里滚出来的小调,兴致勃勃地找柴烧。   沈无常忽然很不情愿认识他。   顾风流见那魔头半晌没吭声,疑心他嫌弃那件湿淋淋的大氅,将手往腿上一拍,装得潇洒从容,   “坐?”   不出所料,沈无常凤眼一瞪,几乎要拔出寒星镖来。   顾风流见状,连忙把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统统掐灭。   两厢无话,只有嘈嘈切切,雨脚如麻。   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敲在心弦上,荡起萦绕不散回音宛转。   沈无常借那破窗里飘进的晦暗天光,看他低头忙碌,一双灿可夺星的眸子垂下,倒让这聒噪轻浮的刀客,多了些鲜有的宁静俊秀。顾风流看似一个五谷不分的少爷模样,却三两下搭好了柴堆。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甩了甩,“呼”地吹燃了,点起一蓬枯草。   那橙黄色光芒倏然跳跃起来,溅开花火流星。   沈无常盯着那团火光,良久良久,才说:   “长刀甲字第一,年少有为,人人敬仰,多好。你为什么要追来?”   “许久不见,想你而已。”顾小公子言罢抬起头,咧嘴一笑,又说:“孤星照月楼弃徒,四冷公子,千手魔头,易容乔装来这识锋会上,岂非为此?”   沈无常被他问得语塞,竟找不到说辞敷衍,只好装聋作哑。   其实,他说被叶四带来也好,想看凌剑秋剑法也罢,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但那魔头生性不爱辩解,更遑论扯谎骗人,遇事从来兵刃相见,可碰上顾风流也就彻底没了奈何。   顾小公子见他不说话,又想起一事来,   “方才在竹林里,一走了之不是你的做派……”   总算岔过那话题,沈无常忙应声接道:   “那你以为该如何?”   “总该沾几滴血,杀几个人,横几具尸首才罢休。”   沈无常闻言反诘,   “他们虽然恨我,可天下恨我的人如米如芥,杀他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顾风流哑了声,半晌才苦笑道:   “我忘了,你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   “未必,你离别刀客几时让我占过便宜?”   沈无常一时嘴快,话便有些不太妥当。   这,不太妥当,   说给那脏心烂肺的顾风流听,   就是,太不妥当。   顾小公子闻言乐开了花,将领口扯开,露出一片结实胸膛,   “来来来,沈兄既嫌弃便宜不够,今日可一本万利。”   沈无常别开眼睛,扔下一句,   “瞎贫!”   顾风流见他耳尖通红,不知怎的,连带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合了衣襟,故作无谓地继续哼那小调,   却已然荒腔走板。   半晌,实在装不下去了,另寻话头,   “依我看,薛无情名字无情,却手下留情……”   沈无常闻言,扭头看他,“你都知道了?”   顾风流抱着胳膊,“薛无情武功纵然不如你,可也没差到走不过十招的地步。他拦着武林众人不去追你,又千方百计替你开脱,想来是念着同门情谊的。”   提起同门情谊,那魔头叹了口气,说道:   “我向来厌恶欠人东西,他甘愿冒着风险来救我,我便不能不领情,更何况……”   “何况什么?”   “我料定你不会向我拔刀。倘若薛无情败下阵来,你却不出手,将来不遭怀疑也要落人话柄。”   顾小公子闻言心中乍暖,觉得从前为他受的痛楚皆不值一提。只道那魔头眼高于顶,从来生死不留心,原来也会记挂着自己。   沈无常见他沉默不语,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心思,一时无话。秋风从门缝里穿过,刺入那湿透的长袍中,渐渐生出些彻骨寒意。他打了个冷战,不情不愿地移到那刀客身边,肩膀挨着肩膀烤火。   狭小的茅草屋里,逸散着木柴清香。   半晌,顾风流缓缓伸出手,极小心翼翼地,搂过沈无常的肩膀。   他用那好听的嗓音,细碎呢喃:   “自清晏斋一别,我发了疯似的找你,万幸……”   或许是火堆的温暖使人倦怠,沈无常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轻声说:   “我又不是瞎子,被个大活人跟着还无知无觉。只是……他们不放过我,又何苦牵扯连累呢?”   “可我从未觉得,被你牵扯连累是坏事。”   “你是不是只有送了命才甘心?”沈无常一顿,“据我所知,那追魂门门主极有可能是易天成口中的‘长剑’。他知我未死,向徐九海买了当年线索,要杀人灭口,永保安宁。”   “那‘长剑’是谁?”   “不知道……凌前辈说,他使的是西域古剑法,我却毫无头绪。”   “总会找到的。还有,你既提到凌剑秋,那徽州城里是叶四爷救的你?”   沈无常摇头,“不全是,四爷说我被放在叶家药庄门口,彼时伤口已被包扎过了……这又是悬案一桩。”   顾风流听他说来说去,这个未解,那个存疑,想来他心里是不好受的。便也不再提这些事,只将沈无常的脑袋往胸膛上按了按,柔声说:   “有什么事情,之后再去想罢……你好好睡一觉,我替你看着火。”   沈无常闻言忽然累极,他独自于腥风血雨里穿梭,前有仇敌,后有追杀,整日如履薄冰,四个月来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此时靠在顾风流胸膛上,管他破败草屋,微茫柴火,只觉得安稳自在如世外桃源。   他果然没有猜错的,   自己早已离不开顾风流了。   沈无常不无悲哀地这样想,却又自悲哀里感到一丝释怀。   还好,   还好他终究是个凡人,   还好他终究不会铁石心肠,   还好他终究能够,   平凡爱恨。   窗外风雨依旧,声声入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就到此结束了,全文还剩下两卷,基本又要开启解谜模式了。之后大概会暂时停更一周,需要花时间整理前期线索,归纳思路还有取材等等,总之,下周见吧! ☆、百利银庄   夜色如墨,   无情而公正,   任万千楼台辉煌,也不过黑影漫漫,错落层叠。   月光如雪,   温柔却偏颇,   只一片烟华灿烂,照不进人心悬悬,叵测难辨。   八月二十六晚,绍兴城,百利银庄,天阴。   沈无常一身黑绸长袍,腰上挂一把镔铁长剑,眉眼清冽,形容瘦削。   他站在那漆黑的屋脊上,脚下是一片豪门大宅,百利银庄的掌柜姓李,这住所就安在与那银庄一河之隔的对岸。远处微微茫茫、曲曲折折的街巷如经纬纵横,在昏暗天幕下,沉默地蜿蜒伸展。   秋风比秋霜更冷,   猎猎吹动他袍袖,穿过了鬓发纷扬,送来一声悠长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临安城时,顾风流曾告诉他:   “易天成住所有口桐木箱子,里头是三百两雪花银锭。上面盖着张薄纸,血红五个字‘鬼哭峰大错’,十有八九是当年的买命钱。但那木箱尘埃遍布,钱更是分文未动,想来这沾了血的不义之财,毕竟不敢见光,也不敢花销……”   沈无常向来生死看淡,正邪两抛,无所谓是对是错。   但听闻易天成为此耿耿于怀之时,却还是宽慰了几分。他想自己一辈子十恶不赦,别人杀他却还要内心愧怍——   大概,千手魔头也不曾坏到极点吧。   正出神时,背后一声瓦片轻响。   那活阎罗猛然回头,拔了乱鸦铁扇在手,却见顾风流拄着长刀,眼神温柔。   “你怎么来了?”   顾小公子闻言一笑,说:   “那三百两银子上打着百利银庄的记号,若此地和追魂门有关,恐人多势众,龙潭虎穴,你不好出手。更何况……”   “何况什么?”   “那骆家防贼防得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得,在里面与蹲大牢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缘由,   还得说回到三天以前。   彼时顾风流与沈无常为着百利银庄的事情,昼夜兼程,奔绍兴而去。路上一纸长信飘来,言绍兴府春风相思剑收到那追魂帖一封,请顾风流并中原武林众人前往搭救。   字字恳切,殷殷相盼。   顾小公子没了办法,只好与那魔头分道扬镳,先行一步探个虚实。   沈无常听他提起骆家,难免要问:   “那追魂帖究竟是真是假?”   顾小公子一愣,讶然道:   “怎么,还有假的不成?”   “先前四爷见飞霞剑派尸首上留着寒星镖,猜想那追魂门人已杀尽,要栽赃于我。如今又多了一封,不免教人怀疑……”   顾风流听罢却神情古怪,半晌才嘟哝说:   “叶容弦那么个斯文样子,清清秀秀,怎么切死人切得比谁都勤快……”   他这话勾起了些糟心回忆,令那魔头面色一白,   “休提这些,我要去李府问话,你且等着。”   “哎……”顾风流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袖子,“不妨同去?”   那魔头闻言,一句“关你何事”到嘴溜了几转,正要发作,却想起顾风流也是担心自己,究竟没说出来。   顾小公子见他默不作声,知道拦不住,便松了手,不忍心让他为难。   “你一切小心。”   沈无常点头,转身凌空而起,身法迅捷,不消片刻就了无踪影。   李府的门房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骂骂咧咧,   “格老子的,敲屁啊敲!你这——”   却突然哑了声。   月光下,   一把银白色飞镖贴在他咽喉。   门房一阵毛骨悚然,双腿颤颤,牙齿打架,半晌才挤出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你找谁?”   沈无常黑衣黑袍,眉宇清冷,一双眼睛如冰如刀,他幽幽问:   “李林在么?”   门房闻言,差点哭了出来,又急又怕,“李,李东家他早已睡下了!”   “喊他起来。”   “这……”门房话未说完,便觉得那飞镖往前又递了分毫,连忙改口:   “我这就替你去叫!”   沈无常却收了飞镖,袍袖一卷,   “不必了,前面带路。”   那人听罢,见他长剑在腰,岂敢说一个“不”字,慌忙转身,往宅内连滚带爬而去。   府上家丁见深夜来客,都是一惊,上前盘问。   “这位从哪里来,是何名,怎素未谋面?”   那门房听得冷汗涔涔,他为李家看门数年,自然有些见识。心里清楚,身后那黑衣男人绝非善茬,定然双手染血,背负人命。若有些许闪失,恐怕当即见了阎王不说,连个全尸都没得落下。   这造的哪门子孽!   门房暗地里将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强装笑脸,对那家丁说:   “这是老爷的贵客,有要事相告,别的就……”   许是这府上平日里也有些神秘客人,故而家丁听罢,便闪到一旁,再不过问。   顾风流坐在屋脊上,远远看着一点灯光由南向北,穿堂过户。心想只有那魔头有这胆量,敢走大门,敢让家奴带着去问话。   沈无常行出几十丈远,路过门廊无数,方见着一间恢弘厢房拔地而起。   那人凑在雕花门前,轻敲了几下,就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姑娘开了门,露出半张脸来,小声问他:   “老爷夫人都睡下了,究竟什么事?”   “门外来了个黑衣人,无论如何都要见李掌柜……”   丫鬟啐了一口,“混账东西,什么人都替他传话!”   那门房急了,怕她不允,连忙说:“人就在我身后,你自己看看去!”   丫鬟闻言又把门开了些许,只见沈无常负着左手,神情倨傲,不是个好相与的。那魔头听见声音,瞥了她一眼,眼中杀气纵横。与他目光相碰,那丫鬟忽然觉得脊背一凉,险些尖叫出声,战战兢兢问:“那,那他叫什么名字,我也好通传……”   她声音极轻,可凭沈无常的耳力,已然听得清清楚楚。那活阎罗骤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道:   “我家主人命我带话给他,与我姓甚名谁,有什么干系?”   那丫鬟不敢多嘴,合了门,赶去报信。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件褐底铜钱纹锦袍,神色复杂地走出来。他身材微胖,面白无须,一双小眼里透着利落精明。见了沈无常,却一愣,狐疑道:   “我从未见过你。”   沈无常神情自若,抑或说,他本就一副死人脸,天塌地陷都压不垮眉头。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认得黑衣长剑就好……”   李掌柜闻言沉吟片刻,神色数变,最终笑道:   “这位仁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也觉得,此处不是谈事的地方。”   李掌柜听罢,松一口气,连忙带路,   “请随某来。”   沈无常跟在那李林身后,来到花园一角的凉亭中,凉亭近水,河上一座小桥,直通百利银庄后院。亭外木芙蓉正好,红白交错,历历如画。   李掌柜恭恭敬敬请他上座,自己则垂首站着,沉默半晌,终于局促不安问:“不知特使夤夜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沈无常实然对追魂门不甚了解,又疏于人情,更担心一招棋错,满盘皆输。闻言便搜肠刮肚,想着顾小公子此时此刻该会怎样。面上却波澜不惊,架起腿,言辞平淡:   “实不相瞒,主人怀疑你这账簿里有些蹊跷,特地命我来查。”   李林闻言一愣,双手颤抖,却还要强装镇定,顺下眼说:   “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那活阎罗见他上钩,暗自哂笑,又道:   “其中有没有误会,本使自然查清。速速交出账簿,或可在主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账簿不是已经上交了吗?”   李掌柜忽然抬起头来,神色惊疑。   不好!   沈无常心头一跳,自知失言。   但说出去的话,如那泼出去的水,再没有回还的余地。   他心念电转,忙接过话茬,   “我家主人怀疑你账簿有假,方才问的,却是真账簿在何处?”   李掌柜听罢犹豫起来,额角渗下冷汗涔涔,沉默半晌,梗着脖子嘴硬道:   “这账簿干系重大,岂是你说看就能看的,有主人印信不曾?”   “你也配?”   沈无常冷笑着反诘。   他见李林局促不安,满面惊惶,暗道原来真是个亏心的。遂从怀里取出那鬼面玉牌来,压在桌上,反手推到他眼前,幽幽道:   “这东西你总认得罢……”   果不其然,李林一见那玉牌,登时面如死灰。他浑身上下抖似筛糠,却仍要做最后一丝挣扎,   “李某向来忠心不二,真假账簿更是子虚乌有,你要查便查!”   沈无常勾起嘴角一笑,他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这句,扬手说:   “烦请李掌柜引路。”   李林虽不情不愿,却没有胆量违抗,闻言只好拖拖沓沓地走在前面。他穿过那河上石桥,又开了扇铜钉木门,来到百利银庄后院的一间库房,有气无力,   “就是这里了。”   库房打扫得十分干净,里面靠墙堆着十五六口清漆大箱。箱上用朱红画着百利银庄的记号,顶上还有铁质环扣。   沈无常扫了一眼,不见所谓账本,回头问:   “这——”   话未说完,   就见李林脸色阴沉,右手猛地拍在那门柱一处凹陷上。   喀拉喀拉,几声机关响动。   墙上忽然突出一排排锐利弓箭,箭尖生着倒钩,泛起银蓝色的诡谲光芒。   先前那险些吓破了胆的李掌柜,此时竟忽然不害怕了,他大声道:   “你可知,我从未将账簿给过主人?”   ——!   沈无常一惊,   原来这一切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忽地有些恨恨,但毕竟为时已晚,只得拔出乱鸦铁扇来,以命搏命。   机簧声响!   数百支利箭似雨落云遮,铺天盖地而来。   那魔头见状,收了铁扇,回身撤步,出手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式醉扫星河便如大江大海,奔腾而出。   他趁着飞镖荡开弓箭之际,纵身跃起,一掌打碎木门,来到中庭。   庭中火光参天,照得人影烁烁,月暗风黑。   数十黑衣人手提长剑,神情冷峻,将沈无常团团围住。   一场恶战,避无可避,就此而发。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我从资料整理的地狱里爬出来了,接下来会陆陆续续揭示一些谜团,有些甚至比较离奇(大雾,顶锅逃) ☆、穆情浓   下弦月,   暗淡而冷冽,   在灼灼火光下,显得愈加苍白而单薄。   人也苍白而单薄。   沈无常站在庭中,眉宇间杀气腾腾,却一言不发。   他那一袭黑绸袍子早已浸染湿透,上面流淌蜿蜒着的,   不是水,   是血,   敌人的血。   半盏茶的功夫,数十黑衣人只剩下了一半,其余另一半,变作那活阎罗脚底下飞花四溅。他于尸横遍野里冲杀奔走,眼里残肢断臂,耳边哀嚎嘶叫,皆无畏无惧,无所动容,无处犹疑。   且永远是一镖一命,精准如机器。   那些黑衣人见状骇然变色,生生退出三步远,再不敢上前。   他们也曾见过无数剽悍恶首,也曾杀过无数混世魔头。   可是沈无常,   生死不变色,悲喜不入怀——   一腔子铁打的肝胆心肠,魔鬼神佛都要靠边让开。   为首的怔怔然看着他满面鲜血,忽然哑着嗓子,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无常闻言,抬眼看他,眼神忽然深不见底。   黑衣人那一问,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千手魔头声名赫赫,人人闻风丧胆,莫不披靡。   那时候,也会有人在大惊失色下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就会极骄傲,极坦荡,极从容地回答:   “我姓沈,名无常,江湖人称我——千手魔头。”   但,那活阎罗终非少年,世道也终非从前。   他回过神来,只幽幽说:   “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黑衣人听罢却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我之间,今晚总有人要去走那黄泉路。到时候若阎王问起,该怎么回答?”   那活阎罗没料到他竟如此执着,摇了摇头,慢声道:   “寒星镖。”   “好,果然是你!”   为首的言罢,手挽剑花,一纵身形奔沈无常而去。   就在他剑尖将到未到之时,沈无常脚踩踏雪轻功,人如寒雾飞影,飘忽闪动,刹那间绕至他身后,一扇击出。   众人见他近身,纷纷撤步拔剑,摆开天罗地网。   沈无常与那追魂门缠斗已久,对阵法更是熟悉非常。他见状不慌不忙,“啪”地抖开乱鸦铁扇,回身横扫。脚下疾行数步,脱离那长剑锋芒,摸出透骨钉一把,双手漫掷如乱坠流星。   刹那间,只听几声“叮当”脆响。   为首的长剑一指,气劲干云,竟将那暗器荡开击落。   众人不等那魔头还手,提剑直刺,四面八方拦他去路。   剑光满天如纷扬大雪。   沈无常此前吃过那剑阵的亏,险些丢掉性命,此时不敢托大,一拔身形,腾空而起。   就在这时!   一道昏暗光芒于夜色中袭来。   沈无常大惊,却忽然瞥见一丝细碎暗红,连忙伸手去接。   待入手一看,   竟是那顾小公子的离别长刀。   千手魔头使得是暗器铁扇,周身多照顾不遐,于那长剑长刀向来吃亏。他此时长兵在手,暗自一喜,使个千斤坠落地,回身横扫,划出刀光如满月。   尔后,猛地反手将刀原路掷回。   空中响起一把温柔嗓音,   “你本可再多借一会儿的。”   话音刚落,院中人影闪动,顾风流一袭藏青锦袍,云亭鹤立,分外打眼。   那李林见来人气度轩昂,料定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转身欲走。   沈无常回头便追,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你我本无冤无仇,又何必呢?”   为首那人却一抖长剑,叹道:   “从来身不由己,若再见,只求不是江湖。”   沈无常闻言露出一个苦笑,抬眼看了看顾风流,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出手,拔刀,腥风血雨。   那李掌柜回头,见众人战作一团,脚下又加快了几分。只因他并非江湖中人,不会什么绝顶轻功,犹豫片刻便要人头落地。   “李林啊李林,你掉钱眼里了不曾?为贪那几个铜子儿,要把命交代出去了!”   他在心底里将自己啐了千万遍,越骂越是冷汗涔涔,方才沈无常杀人的样子他看见了,真正的十步之外取人首级,血不留痕。   念及此处,又不免要怪罪起来。   追魂门那都是什么饭桶废物,怎数十个也拦不住一个?   李林这么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要调转脚跟回去和他们理论清楚。要知道,这李大掌柜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   可当他步子放缓,就后悔起来,又头也不回地往前奔。   毕竟逃命要紧。   幸而,百利银庄家大业大,容身之处倒还不少。   他跑到一处小院,院墙上有个偏门,通往城中街市。暗道自己一旦混入人群,便如泥牛入海,飞鸟投林,了无踪迹了。   李林猛地松了口气,从腰带上取下一串叮铃当啷的钥匙,借着月色去开那窄小木门。   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把绯红铁扇破风而来,势如雷霆,在他脖颈三寸外飞旋数周,呼啸一声竟又飘然飞回。   李林吓得魂不附体,暗道那扇子若再离近些,自己便要死无全尸。   “不知是哪位高人……”   他强抑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故作镇定。抬头却只见一只白皙温柔的手,手中握着那嫣红如凝血的精钢铁扇,扇上挂一个琥珀坠子,垂下一尺三寸鲜红丝绦。   那手极纤细,极优美,本该让世间所有男人动心。   可李林只觉得害怕。   院墙上站着个白衣女人,素金簪子,珍珠耳环。她用轻纱蒙面,露出一双秋波潋滟的杏眼。这女人听李林发问,冷笑一声,道:   “孤星照月楼,穆情浓。”   李林闻言当即面无人色,颤颤巍巍地半晌才挤出一句,   “小的有眼无珠!不,不知是孤星照月楼的大侠……”   穆情浓听罢,将眼一瞪,怒道:   “废话少说,今日是来与你算账的!”   “这这这,小的确实不欠账啊!”李林一张脸皱得比苦瓜还苦,又说:“如您不相信,不妨亲自去验那账本……”   那摇光堂堂主闻言,飞身而下,轻飘飘落在地上,手中铁扇直指他咽喉要害,   “你若说半句假,我便一扇穿了你的脖子!”   李林连声称好,就差跪下磕头。   穆情浓知他不会武功,便也未曾提防许多,让他转身带路。   未曾想,   那李林不知哪里来的胆色,   忽地自左手抛出一团白色粉末来,尔后掉头狂奔,落荒而逃。   穆情浓被这突然的变故一惊,呛了喉咙,待喘匀气,那李掌柜早就不知人在何处了。   阴沟里翻船。   她暗自着恼,一跺脚,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将李林千刀万剐。   却说另一厢,沈无常与顾风流收拾完了追魂门众人,正要去寻那李大掌柜。   为首的却忽然抓住了千手魔头的脚腕。那人筋骨尽碎,体无完肤,只硬撑着一口气,手上的力气根本微不足道。   但沈无常却好像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   他本不该为世上任何一切感动的,此刻竟蓦地眼眶一热。   “你先去找那李林,我……”   那活阎罗找不到该用什么理由去支走顾风流。   但万幸,顾小公子向来知他胜于自己,闻言只点点头,道:   “你一切小心。”   为首的见离别刀客走远,气若游丝,   “我……我以为,你会直接杀了我。”   沈无常转身看着他,忽然说:   “纵然千手魔头坏事做尽,也有好心的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   “因他最害怕执着,害怕生死无悔,害怕来去从容。”   那男人闻言看着他,眼中忽然闪出一点奇异的光芒来,声嘶力竭地大笑,   “我懂了。”   随后,他脚踝上的力道一松,那只满是伤痕的手,垂在灿灿灼灼,血泊之中。   沈无常替他合了眼,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个人,   也记不清那些人是善是恶,   只知道,   鲜血与月色依旧——   即便他不喜欢在明月夜杀人。   穆情浓踩着踏雪轻功,见李林逃至庭院一角,那一角甚破败,甚荒芜,甚无人问津。   李林在那庭中左顾右盼,趁无人之际,匆忙转动那北面石灯。   只听几声清脆的机括咬合,   池边假山上豁然打开一扇石质大门。   那李掌柜见状,长舒一口气,三步并两步逃往其中。   穆情浓赶到时只见那石门轰然合拢,忽然冷笑一声,不慌不忙,依样画葫芦去转那石灯。   突然,   寒芒一闪。   六支透骨钉齐齐飞到,   钉入院墙一寸三分,炸开砖屑飞扬。   穆情浓一惊,翻身躲在石灯之后,喝道:   “什么人?”   却听见空中传来一句,   “怎么是你?”   沈无常手执乱鸦铁扇,如鬼如魅,闪出那层叠阴影,站在月光之下。   穆情浓见状却不敢从石灯后走出,只低声道:   “李林那厮,中饱私囊,欠了孤星照月楼数千两黄金。”   “孤星照月楼?”那魔头一愣。   “正是,不然我这星夜兼程为的是哪家?”   沈无常听罢,脑子里一团乱麻,李林与追魂门有关,又怎么欠了孤星照月楼的钱?   “那你可知追魂门?”   “追魂门是什么东西?”穆情浓挑眉,忽然又说:“该不是天上楼里,中原武林那群酒囊饭袋吵着嚷着要征讨的那个吧?”   “你去过天上楼?”   “八月十四晚,顾七请我家主人喝了杯酒。隔日,我就来绍兴查账,好不容易查清楚百利银庄,却追丢了李林。”   提起那李林,沈无常回过神来,暗道一声糊涂,和这女人啰里啰唆说了许多,险些忘了正事。   穆情浓见他低头不语,轻笑一声,   “我将这百利银庄地上三丈,地下三丈,查得清清楚楚。告诉你,李林躲进那石山是一座银库,有进无出。”   沈无常闻言松了口气,幽幽道:   “你既清楚明白,趁早开了那机关,也好将事情速速了结——”   “慢着。”   穆情浓却出声打断了他,“你要找李林,我也要找李林。彼此目的相同,暂且将飞沙镇上种种恩怨忘却如何?”   “好说。”   那女人却精明的厉害,又问:   “你说话究竟作不作得数?”   沈无常拿她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点头道:   “我向来说话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叛徒   明月,   照在庭中的假山上,   映出斑斑驳驳,光影似镂花。   深秋,深夜,   天地间的肃杀之气迸裂纵横,   万籁俱静。   啪——!   突一声机簧脆响,   那巨石的假山豁然中开,   露出漆黑的门洞并一盏青铜烛台。   穆情浓见状,杏眼中浮起些许得意,吹燃了火折子,点上灯,却侧身让出条道来。   沈无常心中不解,抬眼看她,似在问是何用意。   “你武功不在我家主人之下,不如先行探路?”   那女人将话说得轻巧至极,眼角一点柔媚笑意更是妥帖得让人不知如何拒绝。   沈无常听罢,暗道果然薛无情手下都是一般的狡黠机灵。但这魔头铁石心肠,向来视人情如无物,倒真未必会依她。若搁在平日,这般伎俩是连耳都入不了的,却念着与孤星照月楼的旧情,卖了薛无情的面子,当真安安心心地走在了前头。   穆情浓见他依言先行,蓦地有些诧异起来,心道飞沙镇上杀人如麻的是另一个不曾?   放下这些不提,那石洞走出三步远,便见一条阶梯深不见底。   “火折子。”   沈无常幽幽开口。   穆情浓闻言,露出个愕然表情,将东西递过去,却忍不住问道:   “你出门连个火折子都舍不得带么?”   沈无常听罢一愣,在脑海里细细翻找,竟从来都是顾小公子替他生火点灯。念及此处,眼前忽然闪过那人的温柔一笑,暗金长刀。   穆情浓却不懂这些,单看那一点微光渐行渐远,忙不迭跟了下去。   地下湿寒阴冷,明明无风吹过,却令人脊背发凉。   借着一点微茫火光,沈无常见这地窖四周皆为石壁,不知何年何月开凿。石壁上青苔遍布,夹杂着深红浅褐,纹理条条。   “你说李林欠了孤星照月楼的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无常那一把喑哑嗓音回荡在漆黑如墨里。   穆情浓见四周深幽空旷,寂静无声,本就有些说话的念头。此时听那魔头开口相问,殷勤回答道:   “孤星照月楼在关内有些产业,悉数托给百利银庄打理,每年收取利息。但今年送来的黄金却不纯,我料他是吃了豹子胆,敢做这雁过拔毛之事。”   “原来如此。”   不知怎的,穆情浓比飞沙镇上那时态度好了许多,竹筒倒豆子般的与他说:   “此事牵连重大,我本打算拿了李林,再去向我家主人禀告……你又是为什么在百利银庄?”   “一些小事。”   穆情浓见他不愿详说,也不去细问,又道:   “先前在快活楼你——”   她话未说完,就听沈无常一声低语,   “就是这里。”   长长的石梯,终于在此到了尽头,穆情浓闻言松一口气,一颗心落回了腔子。在那伸手不见五指中行走,不知去往,不明来路,确实须得十二分胆量与精神。   那魔头举起火折子照了照,只见脚下是一处平坦空地,十丈方圆。地上用斗大的青砖铺着,角落里两支半人高的鎏金灯台。   他见状摸出支精铁飞镖,将火折子与灯台举成一线,左手一抖。那飞镖呼哨掠过,削下一点火星,正不偏不倚落在灯油上,四周便亮堂起来。   穆情浓见他这手暗器功夫,耸然动容,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一惊。   “这是——”   沈无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先前未曾注意,但这石洞前方,   竟是一扇钢铁铸的大门!   那门足有二丈来高,一丈多宽,镔钢打造,便是数十个大汉也不能推开。   沈无常见状了然,幽幽道:   “难怪李林要躲进这里面了……”   “可这大门再结实,也是有进无出,跟个棺材有什么区别?”   “这便是他精明的地方,”沈无常一顿,“追魂门在绍兴府,必定不止百利银庄一处据点。他自知硬拼不过,要设下缓兵之计,等人来救。”   穆情浓闻言,暗道这活阎罗看上去一副死人脸色,实则脑子也活泛得很。她又将那大门上下打量了几遍,确信是无从下手,便扭头问沈无常:   “李林是从门缝里钻进去的不成?”   “这是机关锁,大约……”   沈无常话未说完,伸手探了探前方,忽然用力一按。   喀哒!   精铁打造的门上浮起一个四方铁盒,共分九层,侧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写着那三十六天罡。   穆情浓虽是孤星照月楼弟子,毕竟不得独孤游亲传,于这阵法机关是十窍通了九窍。她见那魔头似是熟谙此道,禁不住问:   “该怎么打开?”   沈无常却充耳不闻,低声念念有词,十指飞快地转着那铁盒。   忽然他眸光闪动,抬手一掌将盒子按了回去。   刹那间,响起一连串机簧相扣的清脆声音。   那镔铁所铸的,数十个大汉也不能推开的大门,竟应声缓缓而动。   穆情浓喜出望外,想问他这一手技艺究竟从何而来,   但她很快,连说话都忘了。   门后是一间巨大的银库,亮白的银锭堆积如山,延绵好像那关外雪线。谁也无法想象那是一笔怎样的财富,人们总爱说富可敌国,可究竟是个虚数,眼前货真价实的一切比那四个字让人动心得多。   沈无常向来生死不挂怀,   他甚至觉得银锭还不如铜钱重要——   起码后者可以当暗器杀人。   而那顾小公子却对他说:   “金银也会杀人,且只怕比你杀更多。”   那魔头从前不明白,   但当他面对这一片灿灿灼灼,令人疯狂的辉煌时,渐渐懂了。   顾风流所言非虚,   在这银库里,确实有个死人——   李林倒在墙角,断了呼吸,一把匕首捅在他的心口,蜿蜒下血色如火。   在他尸体的旁边,有一团燃烧纸张留下的灰烬。   二人见状都不甚意外,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也都清楚明白:   在沈无常开门的那一刻,李林已毫无退路。换做是他们自己,也会趁早收拾,自行了断,不给敌人折磨取乐的机会。   “他烧的是什么?”   穆情浓闻言拿足尖翻了翻灰烬,淡然道:   “账本。”   “也只可能是账本。”沈无常点头,“只可惜……咳咳咳!”   那魔头话未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他先前与数十人厮杀拼命,到底是施展太过。   穆情浓见他手中一片殷红鲜血,大惊失色,忙问:   “你受伤了?”   沈无常却只摇头,自怀里翻出个白瓷瓶,倒了两颗药服下,哑着嗓子说:   “旧伤。”   “是徽州城——”   “你去过徽州城,裕升染坊?”   沈无常闻言,眼神蓦地一凛,直直盯着那女人。   穆情浓教他看得心虚,低下眼睛,   “我不过见你只剩一口气了,顺道帮个忙……”   她言罢,极忐忑地等着沈无常回话。半晌无言,正当她要重启话头的时候,却听那魔头幽幽一叹,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知好歹……我这十恶不赦之人,自生自灭便可。”   若搁在平日,这般忘恩负义之人,穆情浓早与他动手了。但她眼下却只从那刻薄语气里,莫名品出一丝凄楚悲凉。   “你……”她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是谁么?”   “那样高的轻功,那样准的暗器,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的……四冷公子,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千手魔头?”   “是,我就是沈无常。”   他说完便觉得胸中痛快了几分。这魔头本就是个极随性,极自傲,极爱憎分明的人。数月来却不得不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纵然嘴上不说,也总有一股子抑郁在怀。此时短短七个字,别人看来或许稀松平常,于他却好像久旱甘霖一般。   穆情浓闻言耸然动容,一双杏眼闪烁,口中喃喃:   “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穆情浓却听似未听,忙接道:   “值得。在快活楼里,我便觉得奇怪,这世上竟有人能使出六发连珠针。后来姓叶的来找我,那块玉牌是祖师爷建楼时候给的,没有些资历,绝不会知道。”   “世上暗器高手无数,你凭这个,就断定我是沈无常?”   穆情浓闻言,眼神忽然诚恳起来,道:   “你熟悉孤星照月楼掌故,又放我一命,但我却不曾见过你……只有可能是……”   提起飞沙镇上,沈无常兀自一笑,又问她: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托你带的信呢?”   他说的是:要穆情浓带话给薛无情,说“酉时生人挂念他”的事情。   谁知穆情浓闻言却说:   “我没有给你带信。”   “为何?”   “我回到总坛以后,也曾想起这件事,终究不了了之。但后来我为了证实你的身份,去查了楼中记载,忽然想,话还是不带为好。”   沈无常闻言,觉得这女人的精明谨慎,恐怕十个男人都敌不过,带话不过随口玩笑,她却要一字一句琢磨透彻。那魔头心里又气又笑,面上却波澜不惊,   “又是为何?”   穆情浓叹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说道:   “我去查了楼中记载,上面写着八年前你在鬼哭峰以活人祭阵,滥杀无辜百姓三百余人,致使哀嚎震天,尸骨连山。主人与你割袍断义,你迁居鬼哭峰上,叛出师门。”   提起当年旧事,沈无常眼中飘飘转转,浮起三分怅惘悲凉。   穆情浓见他未出声打断,又说:   “可我却觉得,这事情不是你犯下的。你当时应该在……”   “不用说了。”   那魔头打断他,有些狼狈地转移话头,   “你既然去查楼中记载,我便有事要问你,楼中可否藏有西域古剑法?”   “有的,但又怎样?”   “我来这百利银庄为调查追魂门收支来源,你说李林也欠了孤星照月楼的钱……”   穆情浓不愧是聪明人,闻言脸色一变,失声道:   “你是说楼中有追魂门的暗桩?”   “未必,但如果真有,却要倍加小心。”   那女人闻言点头,向他辞别,走出三五步却突然转身,妖娆一笑,   “你果然还看重孤星照月楼的。”   尔后施展踏雪轻功,隐入一片黑暗。   沈无常见她身影矫如飞燕,刹那间远去,忽然也跟着一笑,喃喃道:   “毕竟十年相伴,想不看重也难。”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下一章……可能,也许,大概,会有些感情线……(这本东西的感情线作者都已经抓不到了= = ☆、百事除   地上的鲜血,已近凝结。   不知怎的,   血干得似乎永远比泪要快,也似乎永远比泪温暖,   却染得比泪更深!   也难怪,   毕竟痛苦与二者相似,   短痛使人清醒,长痛使人沉醉。   沈无常低头看了眼李林的尸首。   金银的光芒,反照在血泊中,显得荒诞而又灿烂异常。   他心中暗想:   原来任尔富贵显达,叱咤风云,到头也不过是一副皮囊空空。   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得太多,从前线索一断,便难免会有的,那种乱挥空拳的无力感,如今却不常在了。   他只觉得有些累。   沈无常忽然想快点见到顾小公子,让那刀客去寻一处僻静地方,洗个热水澡,缓缓躺倒在木板床上。毕竟在享受方面,顾风流向来比他有门道。   他的人,几乎是和这念头同时动起来的,施展那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一掠数丈之高。   话说另一厢,   顾风流杀退众人,却横竖找不见那魔头,着了慌,差点将百利银庄挖地三尺,翻个底朝天。他由南赶到北,闯进一所破落小院,匆匆一瞥不见半个人影。正要调转脚跟回头再寻,却听见背后一声,   “你找见没有?”   月光下,那魔头抱着胳膊,依旧凤眼如霜,一副清冷脸色。他不等顾风流回话,一拔身形,使了招燕子三抄水,落在他面前。却见那顾小公子满身鲜血,蓦地脸色一变,皱眉问:   “怎么回事?”   “不是我的血。”顾风流言罢心中一甜,勾起嘴角笑道:   “你追出片刻以后,便有数十黑衣人前来支援,幸而都被我杀退了……不过,现在循着脚印去追,兴许还来得及的。”   沈无常听了却直摇头,抬眼看了看那明月西沉的天空,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是铁打的?”   顾风流闻言,想说我才当你是铁打的,但话未出口,那深秋劲风夹着冷露吹来,被血染透的衣服就黏黏腻腻地粘在了身上。饶是他风里雨里惯了,也觉得实在不太好受,忙话锋一转,   “骆家将一处跨院予我暂居,那里看守不严,又有人帮衬着,不如同去……”   “你就不怕,那中原武林众人被我吓得魂飞魄散?”   那刀客知他虽字字不让,却还是在担心自己,展颜道:   “跨院只我一人,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沈无常闻言也跟着一笑,   “那我就又得打个秋风了。”   顾小公子却大度得很,   “我的东西,向来就是你的东西,哪里是打秋风呢?”   那魔头听罢,一双眼睛飘飘转转,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顾小公子却不敢让他再看下去,忙施展轻功,刹那间远去。   他二人身上都带着血,是以不敢在街上行走,怕惹了麻烦,只在屋脊墙头处起落。幸而两家相隔不远,盏茶功夫,便来到一处精致小院。   院里桂花正浓,洒金错银,倒让那萧飒秋意衰退了几分。   馥郁的香气浸润在空气中,仿佛能洗尽那一身腥风血雨里穿行的落寞孤独。   顾风流走在前面,伸手推开了房门,门中一方小桌,两把麝香木圈椅,后面是八扇描金花鸟连屏。   想来那骆家这几年武功不济,买卖做得倒不小。   顾小公子一惯无拘无束,大踏步走进去,如自家一样。他转进西面用绣帘分隔的小门,将染血的锦袍扔进竹筐里,又掬了捧冷水洗脸,换上件干净的绣花袍子,复打起帘钩走了出来。   “你且等着,我去差人烧些热水。”   言罢一笑,眉眼间十二分惑人,撩起衣摆便出了院子。   沈无常替他掩了房门,碍于一身鲜血,只好木桩子似的杵着。他等了半晌,实在无聊至极,便慢悠悠踱进那屏风后面。   屏风后是一张红木八仙桌,四周一圈紫檀玫瑰椅。靠里放着张雕花拔步床,挂豆绿丝帐,垂下的流苏又密又长。床东边是面黄铜镜子,西边摆着一排红木衣柜,柜子里整整齐齐一叠顾小公子的长袍短褂。   沈无常见了,不免要去看自己身上那件黑绸袍子,以他的性格,绝不会买这等滑不溜手的绸缎来穿。这袍子实然是顾风流的,只是那魔头落拓惯了,刀光剑影里来去,不消几天功夫就已变得既破且旧,面目全非。而他又向来轻生乐死,更遑论收拾包袱,是以总空手来去,囫囵凑合。   这样的生活旁人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但他却已安稳过了多年。   只因那魔头在关外不毛之地长大,本就是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   但他此刻却犹豫起来,总觉得自己这一身风尘不太妥当,正思忖该不该向顾风流借件衣服的时候,   前门“吱呀”一声。   沈无常心弦顿紧,按了精铁飞镖在手,目光淬冽,几乎下一秒就将取人性命。   “把热水抬进去……”   顾风流一把低沉嗓音温温柔柔,如三月风般。   那魔头闻声,精铁飞镖就又滑回了袖子,悄然靠在屏风后面,敛了呼吸。   家丁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吱呀”一声,   合上了门。   随着那声响,顾风流从屏风边转了进来,手上一个大瓷坛,见着沈无常就说:   “这酒叫做‘百事除’,是江南泰丰酒庄的新酿。幸而被我抢先拿着了,否则等天一亮,那些老酒鬼们睡醒了,可就再也找不到的。”   沈无常闻言一笑,揶揄道:   “这大晚上的,就着星星月亮喝酒么?”   顾小公子见他展颜,心中轻快了不少,他知那魔头是好酒的,不过为着收发暗器之故,不敢多喝罢了。须知道,暗器最忌讳的就是出手不稳,沈无常生死都悬在一把寒星镖上,纵然戒酒可恨,毕竟也不会拿性命去冒险的。而那活阎罗说的也没错,这光景喝酒确实太晚了些,彼此都没必要拼着一刻睡觉的工夫来买醉。   “你速去洗刷罢,好歹还能歇上两三个时辰。”顾小公子言罢,见沈无常那袍子如鲜血洗过一般,又道:“你若不嫌弃,我那衣服随意拿去就好。”   沈无常暗道他还有几分贴心,扯了件暗紫色锦袍,往那西面小门去了。   顾风流将酒坛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去铺被子,不知怎的竟有些微妙的感觉升腾在心底。他认识那魔头业已半年了,从前被称作“四冷公子”的人,近来也会弯起凤眼,展颜一笑。尤其是临安城上,西子湖边,那人身上忽然有了些活气,忽然肯将一丝微不可见的脆弱剖白给他看。   只是,   那些想好才能说的话,   究竟是否想好了呢?   顾小公子婆婆妈妈地忖着,连铺被子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那活阎罗走过屏风,就看他一股子拖泥带水地站在床边,禁不住问:   “你又着的什么魔?”   顾风流闻言回头,只见一袭暗紫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露出一段苍白的,瘦削的脖颈与胸膛。顾小公子心头一跳,面上却光风霁月,道:   “只一床被子,你将就些。”   沈无常不知他那天外飞仙般的一句究竟从何而来,等回过神时,顾小公子早已打起帘钩,隐入那小门了。这魔头没他那么多计较,和衣躺在床上,自顾自没心没肺。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沉,那刀客的醇厚如美酒的嗓音响起在耳边:   “睡了?”   “没。”   沈无常转过身,眼中清清冷冷,似在嫌他没事找事。   顾风流却看似未看,往前凑了凑,又说:   “有些事情,合该问你的……”   那魔头盯着他那惑人的深邃面容,忽地有些不安,   “什么事?”   “你究竟怎样看我?”   “什么怎样看你?”   “我愿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付出可付出的一切,一切,一切……”   他说到后来,声音低如呢喃,却一字一句悉数灌入沈无常脑海,跌进思绪万千,不可回还。   沈无常的嘴张了张,仰头望着那刀客,一颗心怦怦直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实然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不料会是此时此地,此景此情。   顾风流见他没说话,忽然用手按住了他的肩,神情郑重得有些痛苦。他喉头哽咽,每吐出一个字都异常地用力,生生挤出句完整话来:   “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不会改变心意……”   那魔头闻言抿紧了双唇,顾风流口中每一个音节落在他心上都恍如刀割。他不无悲哀而绝望地想:   有些东西终究,迟早,到头来,   都是要辨明的。   “我——”   “你想好再说!”   顾风流猛然打断他,一双眼灼灼如烈火。   那魔头却深吸一口气,仿如叹息般幽幽道:   “我不明白。”   短短四个字,说出不过瞬息而已,却使顾风流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变作了死寂。他有些木然地松开手,浑身失了力气,脸上却露出个温柔的笑来,   温柔得一如往昔。   就当这一笑还未彻底展露的时候!   沈无常连忙接道:   “如果!如果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付出可付出的一切……就是爱的话,那么,那么……或许……”   顾风流看着他语无伦次,这魔头何时慌成过这样?   他有些想笑,眼眶却是红的。   沈无常见他一愣,尔后突然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心中惶恐,想辩解几句。还未开口,便被他捉住了唇齿。   一遍遍倾轧,一遍遍舔舐,   缺氧窒息中泛起甘甜的幻生幻死。   沈无常觉得那刀客的一双大手在身上游走,缓缓摸向了衣带,   猛地将他推开。   顾风流心中一凉,暗道触了他不可触的逆鳞,顿时万般焦急地想法子开解。   却见沈无常三步并两步走到那八仙桌前,拎起那一大坛子“百事除”,   拍开封泥,揭了封纸,   一仰头猛然灌了下去!   顾小公子愕然看着他扔下酒坛,眼不直,腿不弯,走到自己面前。   那双修长的,杀人无数的,带着薄茧的手,伸过去,按在他的肩头。   沈无常的眼中染上了几分困惑又崩溃的神色,   他忽然说:   “你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   没等顾风流反应过来,那魔头就抬手灭了灯火。   四周蓦地陷入一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一切教条撕裂,一切常识剥离,一切未曾坦然面对的东西都要出来昭昭宣告。   刹那间。   沈无常的心头,骤然翻涌起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情感,支配他四肢百骸,让他抛弃所有的所有。夜色里,他瞥见顾风流模糊的轮廓,竟良久移不开眼睛,仿佛今生初见一样,要用全部宝贵生命来篆刻起那张面容。   半晌,   忽然鬼使神差地,   颤抖着将唇贴在了顾风流耳际。   那魔头的吻,如他的人,冰凉,薄幸,无法推拒。顾小公子脑中轰然作响,难以置信那活阎罗会有如此举动。但一双臂膀却背离了心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般,猛地将沈无常圈进了怀里。   指尖触碰,竟是一片光裸的脊背。   骨节嶙峋,疤痕遍布,   却是那魔头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顾风流忽然庆幸沈无常灭了灯火,   毕竟,   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落泪。   那刀客最是明白的:   沈无常关外长大,喝酒如喝水一般,那坛子“百事除”恐怕毫无作用。但他还是喝下了,当着顾风流的面,整坛子灌了下去。   不为别的,   或许只为一个渺小的,   露出破绽的借口。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之前和同事争论了将近三天,出于对角色性格的考量,最后还是把写好的车删了。嘛,既然写都写了,在不被查水表的情况下应该会当作番外放出来,所以……对不起(扑通一声跪下)! ☆、蹊跷   九年前,孤星照月楼   浩荡无垠的黄沙,如盖如幕,席卷连天。   连天的夕阳,灿烂而颓败,像迟暮老人的眼,纵有火光闪烁,也已渐渐冷却。   黄昏岂非是离别最好的时间,   日与月离别,   昼与夜离别,   人和人,   离别。   独孤游还是那么个容长脸型,杏眼,疏眉,笑起来颇有几分混不吝。他穿着一袭灰白色薄棉袍子,双手揣在袖管里,胳膊肘绾着缰绳,绳子上牵着匹骆驼。   骆驼是他前几天买来的,油亮毛色,甚是高大健壮,此时正用厚厚的嘴唇嚼着草料。不知那穷算命的究竟花了几个银子,横竖他也不计较,钱财易散,只“称心”二字难得。   独孤游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忽然抬眼看着他两个徒弟:   一个冷得像冰,叫沈无常;   一个精得像鬼,叫薛无情。   “哎呀,叶——四——那个傻小子,年纪轻轻就退隐江湖……”他拖长了调子,神神叨叨,“你师父我入关第一件事是会故人,第二件是游四方,第三件……走到哪儿算哪儿罢!”   独孤游要做的事,向来少得禁不起数。   彼时那薛无情还是个半大小子,脸长得却比如今更加俊俏。他闻言眨了眨桃花招子,朱唇一抿,惶然道:   “那,那师父你何时回来?”   “回来?”独孤游仰头看了看天,“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又或许一辈子……”   薛无情着了慌,   “那楼里的事情怎么办?”   “你和你师兄帮衬着些也就过去了。”   “那我俩的武功怎么办?”   “楼里那么多典籍,随便拿两本练着,再不懂就去问你师兄。”   “那……”   “无情,你这婆妈的性子到底随的谁?”独孤游一顿,想起什么趣事般,“你师兄八竿子都打不出个屁来,你一个人倒是能说两份的话。”   薛无情听罢撇了撇嘴,但独孤游开口,纵有千句万句滚上喉头,都要悉数咽下去的。   沈无常却顶着一副死人脸色,幽幽道:   “无情说的没错。”   至于哪里没错,独孤游哪里错了,休想再让他说一个字。   可那穷算命的就是拿他没办法,摆出师父的架子,正了颜色,   “无情心思细,让他打点楼里诸事;你悟性好,仔细钻研藏书,要是无情的武功退步,回来罚你。”   “徒儿领命!”   他二人齐声称道。   独孤游闻言,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却活像偷酒喝的小贼。他将目光移到了沈无常身上,十九岁的青年,颀长瘦削,眉眼间甚是寡淡,唇薄语气也薄。但他那修长的十指却有力如铁钳,能劈开寸厚的木板,发出快逾闪电的暗器。   “无常,你过来……”   独孤游向他招了招手。   沈无常依旧一副雷打不动的表情,三步并两步跟了过去,皮靴踏在细沙上,只有浅若无痕的脚印。   那穷算命的,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露出些赞赏的神情,他说:   “此番入关云游,有些事情,还要托付给你。”   “好。”   “你师弟……无情,他性子有些偏狭,你又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他若闯出了祸,你千万要包涵他。你无亲无友,他纵然父亲在世,也犹如见背一般,说到底都是可怜人。如今我要远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怕你们之间起了争执,伤了情分。”   “好。”   独孤游闻言,脸上浮现出近乎慈祥的表情来,目光闪动,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不懂。”   “你长他两岁,向来沉稳。更何况……我明白,你答应人的事,就一生一世不会悔改。”   沈无常听罢,极郑重地点了点头,嘴上却只一个字,   “好。”   如今,骆家别院   窗纸里透过的阳光被屏风阻隔,豆绿色丝帐中昏暗一片。   那活阎罗一双长睫颤了颤,豁然睁开了眼,只一眨,便消磨了初醒的混沌迷蒙,恢复了平日那凉如水、冷如霜的肃杀凛冽。   他被圈在顾风流怀里,耳朵贴着胸膛,一声不落的听着那蓬勃心跳。   沈无常忽然想起飞沙镇上,顾风流愤恨悲哀地问他:   “轻生乐死,你从来都是一个人不成?”   当时他回答说:   “十年了,我一个人惯了……”   如今,   如今……   到底还是自心底里生出些恐惧,   纵他是千手魔头也好,四冷公子也罢,终究是个凡人,终究害怕有朝一日身死魂归,无人落泪,无人收葬。   “你看什么?”   顾风流竟然醒着,见那魔头盯着他发愣,温柔一笑。   沈无常闻言别开眼睛,转身背对,不再说话,只露出一段苍白的肩背脖颈。   顾小公子见了,似有所感,伸手复将他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如同要按进胸膛一样,低声道:   “我不会走的,今日,明日,将来永远,都不会走的。”   他那声音醇厚如陈年美酒,一字一句都逸散起醉人的芬芳。沈无常听那声声入耳,心头一震,好像风雪中喝了口热茶般,五脏六腑都刹那间温暖起来。   顾风流见他没有回话,也不再多言,吻了吻他的额头,笑道:   “你且等着,我去问问时辰,再带些吃的来。”   言罢,便翻身下床,去地上捡那昨晚扔下的中衣了。   沈无常忽瞥见他背后一片指甲抓出的红痕,似被火烧般垂下了眼睛,脸上红了红,所幸旋即扭过头去,未让顾小公子发觉。   顾风流收拾完了便走出门去,见院子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随手拉住一个,问:   “这是怎么了?”   “当家的突然让打扫院子,至于原因,可就谁也不知道喽!”   答话的是个看门的老伯,六十开外年纪,花白着眉毛胡子。   “原来如此……“顾风流闻言沉吟片刻,忽又道:   ”这说来惭愧,我睡过了头,误了饭点。借问一句,府中可有些吃食不曾?”   顾风流人长得俊俏,话也说得俊俏,直把那老伯哄得眉开眼笑,连声道:   “我带你去厨房,带你去厨房……让那些厨子给你做饭吃。”   顾小公子听罢,忙不迭道谢,跟在那老伯身后。他穿过一道垂花门,一条抄手游廊,又往西走了约莫盏茶时间,见几间矮房立在了眼前。   那老伯对着门内吆喝:   “张胖子,出来给这位公子弄些吃的!”   话音刚落,门中走出个高大男人。他三十上下年纪,膀大腰圆,络腮胡,小眼睛,咧嘴笑得灿烂,模样倒不觉讨厌。   “这位公子,早点都送出去啦,现做就只有鸡丝粥,云吞面,丸子鲜汤……”   他一口气报上了十几个菜名。   顾小公子闻言苦笑,   “随意弄几样就好,只是要做两份。”   那厨子也不恼,把雪白的汗巾往肩上一甩,笑道:   “那就做几样拿手的与您尝尝!”   顾风流点头,他小时候好歹念过几年“之乎者也”,知道“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不愿过去瞎凑合,只在门前抱着胳膊出神。   骆家今日确实繁忙,丫鬟小厮进进出出的搬东西、除蛛网、掸灰尘。   忽有两个彪形大汉,一前一后,抬着口雕花铁皮箱子走过门前。那箱子少说也有百八十斤重,二人却健步如飞,好像手上拎着的是一团棉花。   好轻功!   正当顾风流暗自赞叹之时,   一个绿衫姑娘施施然迎面走来,   她双手拎着食盒,脚下踩着碎步,却突然一声惊呼,撞到了前方那人的胳膊。   那大汉猛地手一松,面色发白,额角冷汗,却又不动声色地矮身接回了箱子。   这一切说来麻烦,实际不过瞬息之间,身边众人只当他是抬累了歇歇手。   但顾风流却蹙起眉头,眼中闪过些许狐疑。   就在这时,厨房门中飘出一股诱人香气。   张胖子手托一个木托盘,大步走出来,说:   “公子,是差人送到院里,还是您带回去?”   “我自己拿回去就好……”   顾风流言罢双手接过,向他道谢后,转身出了院门。   低头一瞥,看似漫不经心,   却见门前,那大汉方才松手的地方,   赫然有几滴殷红的鲜血。   顾小公子心中一凉,   忽然有些不安。   别苑里,沈无常穿着那件暗紫色长袍,正沏好了一壶明前龙井。   那刀客转过屏风,将托盘往八仙桌上一放,笑说:   “你生长在关外,倒会煮江南的茶?”   沈无常低垂眉眼,给他倒了一杯,幽幽道:   “师父教的。”   “不说这些,快尝尝这骆家厨子的手艺!”   沈无常抬眼,见桌上五花八门,各色小吃摆得满满当当,一皱眉,   “你这哪是吃早点,分明要过年。”   顾小公子闻言,故作惊慌,   “这才十月未到,你就要过年么?”   “瞎贫。”   沈无常甩下两个字,伸手端起一碗素面,慢慢地吃着。   顾风流一笑,看他眉眼间蒸腾起白茫茫雾气,忽然说:   “我今天在厨房门口,见府中有个家丁武功不错,左臂带伤。”   沈无常闻言一怔,   “那又怎样?”   “昨晚我杀退了前来支援的黑衣人,其中一人,伤在左臂……”   那魔头听罢神色一凛,道:   “该不是你误会了?”   “那人受了伤,却要装作无碍,恐怕是因为受伤的原因不可告人。还有……”   “还有什么?”   “我之前听人议论,说骆家禁地闹鬼,时常会传出巨大的响声来。”   那魔头挑眉,   “你说骆家有蹊跷?”   “也未必,只是不查清楚,实在有些……”   沈无常听罢,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来,幽幽叹道:   “从前谢前辈说我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你怎么也要做这样的事了?”   顾小公子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   “今晚探那骆家禁地,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沈无常抬起一双凤眼,直勾勾盯着他,反问道:   “你去,我为什么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禁地   秋风,秋雨,秋夜,   冷冷清清绵绵,如离人的泪,情人的眼,   迷蒙一片。   雨雾中,有座荒芜小院,院中青砖铺地,靠水的一面搭着清漆栏杆,另一面,是栋三层的黛瓦阁楼。   顾风流于阁楼阴影中藏身,一袭黑色劲装,腰挂长刀。他见院中火光绰绰,道:   “骆家好生热闹。”   沈无常听似未听,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巡逻守卫,一把龙鳞匕首悄然出鞘。   顾风流见那匕首刀光幽幽暗暗,劝他说:   “你最好莫要杀人,以免打草惊蛇……”   那魔头闻言扭头看他,凤眼一瞪,道:   “这些人左手带着小弩,你去当活靶子可好?”   顾小公子听罢,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   “只怕你舍不得。”   “倒也未觉有何舍不得。”   顾风流悻悻然住了口,半晌,忽然问:   “你能将暗器同时向四面打出么?”   这问题旁人听来或许要发笑,怀疑顾小公子是烧坏了脑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怎么同时向四面发出暗器?   沈无常听见这问题也觉得好笑,却笑得有几分潇洒得意,反问:   “你当我是谁?”   “千手魔头,四冷公子,孤星——”   那刀客的恭维话还未说完,就见沈无常从袖中抖出四颗玄铁菩提珠,手腕一翻,竟真如所说一般,向东西南北四面而去。   ——啪!   铁珠入墙一寸,溅起白灰一团。   那魔头脚步不停,就在暗器出手的一瞬,施展踏雪轻功,腾起数丈,几个起落便藏入岸边一树枯柳之中。   顾风流见状,暗道这论鬼鬼祟祟的能耐,沈无常认第二,恐怕无人敢认第一。但即便这样,也不敢慢了分毫,连忙追出。   那守卫自然不曾料有这样的暗器功夫,听到响动自四面而来,纷纷如临大敌,拔剑出鞘。   为首的指挥众人退至小楼边缘,将其围成铁桶一般,手中火把闪烁,映得眉眼通红。他大声道:   “不知是哪位朋友,可否出来一见?”   沈无常闻言,眼中露出些讥讽笑意,又翻出三枚菩提珠来,以连珠针的手法打向西墙。   ——啪!   那为首的一惊,连忙分出十人往西。   沈无常见状,复又摸出两颗菩提珠来,却分左右二路,直奔南北墙而去。   两处同时响起一声:   ——啪!   那为首的两股站战,若不是有人看着,恐怕要吓得转身就跑,心说这世上真有鬼不成?   众人听了也是面如土色,只将手中火把乱挥,长剑却是万万不敢施展了。   沈无常袖着手,看院中一片乱象。   顾风流见那魔头玩得兴起,暗道这果然是个狠心短命的,杀人不眨眼也就罢了,还有这样折磨人的爱好。但他露的这手暗器功夫却实在高明得可怕,闻者惊心,见者动容,纵观天下豪杰,竟四十年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究竟是谁?!”   为首的忍不住发问,却歇斯底里,几乎不曾喊破嗓子。   那魔头闻言,忽然摸出把寒星镖来,左手一抬,一点寒芒直直钉入那阁楼屋檐正中一片莲花瓦当的莲心。   就在出手的那瞬,他的人也已飘飘然落在栏杆边上。   火光闪动,   顾风流极殷勤地为他燃起火折。   沈无常借一段微茫萤火,见:   那栏杆颇旧,上面的朱漆已斑驳不清,上面带着三四道极深的划痕,似曾有绳索穿过,却偏偏未留下一丝一缕。   那魔头沉吟,又低头去看脚下的青砖地面。   青砖也颇旧,遍布深深浅浅的凹坑,浓绿的苔藓,枯黄的柳叶,   秋雨浮起一层流光,光芒如水,漂漂荡荡。   顾小公子见他沉默不语,忍不住问:   “怎么?”   那活阎罗蹙着眉头,见流水中有细屑沉浮,忽然说:   “你看,这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暴喝:   “什么人?!”   随着这一声吼,十数跳人影自东边飞奔而来,   恐怕是先前被派出去的人手,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原地。   沈无常见状,手中赫然多了把精铁飞针,正要打出,却觉得胳膊一沉。   那活阎罗要杀一个人,就绝不会杀半个,这世上本就无人能阻挡那快逾闪电的一击,   任何人都不能!   只有顾小公子除外。   顾风流拽着他的胳膊,急声道:   “走!”   沈无常瞪他一眼,刚想说眼下若不动手能去的便只有阎王殿而已。   但他话未出口,就忽然被顾小公子揽进了怀里,尔后飞身下坠,“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夜色下如墨似漆。   那魔头关外风沙里长大,就连过腰深的河都未曾见过,与这江南水乡更是八字不合。他屏着一口气,听岸上传来的呼喊声晃动着远去,不可抑制地惶恐起来。他在心底里把顾小公子骂了千万遍,几乎要气炸了肺。幸而那刀客还算有点良心,紧紧抓着他的手,竟一刻也未放松。   骆家园外这条河并不宽,顾风流洞庭湖上长大,水性又极好,横渡不过片刻工夫。   但沈无常却觉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待他伸手触到岸边的石阶,喉中灌入新鲜的空气,整个人都好像死去活来一般。   “你,你……你可知我不会水?”   沈无常喘着粗气,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顾风流叉着腰,鼻尖挂着水珠,卷发濡湿,锦袍下现出一段紧凑的肌肉线条。他见那魔头竟也有无奈何的事情,笑说:   “我的确不知道。”   沈无常知他必定口是心非,但论斗嘴,恐怕过一百年都不是那人精的对手,便也不再计较,却愤然质问:   “你为何阻我出手!”   顾小公子不慌不忙,   “你若动手,岂不又要多背上几条人命,多扛下几桩血债?”   那魔头闻言瞥他一眼,幽幽道: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但如此一来,即便证明追魂门与你无关,武林中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无常听罢却怔怔然发愣,半晌,凄凉一笑,   “你,你到现在,还相信他们会放过我吗?”   “我……”   顾风流自知揭了那魔头痛处,巧舌如簧顿时失去用武之地,不禁哑然。   那魔头见他眉头紧锁,忽然间软了心肠,   “我沈无常也不需要他们放过,你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就够了。”   “可是——”   “本来这世上,如你一般好心的傻子就不多。”沈无常打断他,   “快回去罢,天好冷。”   别院里的桂花,被秋风吹落,留下刻骨的芬芳,随细雨浸润大地。   窗外极寒,窗内却温暖。   不得不说,顾小公子是个很周到的人。   他傍晚出门时见天空沉沉欲雨,料到恐怕要落汤鸡似的回来,提早命人备了热水。   沈无常将那湿透的外袍扔进竹筐里,毫不迟疑,一脚踏进水气氤氲的木桶中。   顾风流跟在他后面,怔怔然看着那一双长腿,一把细腰,一对薄肩,心慌意乱。他从前仰仗脸皮颇厚,尚能装得光明磊落。但如今和那魔头有了些确实的关系,知道了些不可告人的好处,竟蓦地局促起来。   沈无常见他低头杵在原地,挑眉:   “你什么毛病?”   顾小公子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扯衣带,脱锦袍,几乎不曾把自己绊倒。   沈无常浸在热水中看他魂不守舍,脸上忽然多了些温柔神情,笑他:   “你看都看了,做都做了,有什么好慌的?”   顾风流心说这魔头倒是大度得厉害,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也踏入那木桶之中。   水光闪闪烁烁,照在苍白而满是伤痕的肌肤上,从肋下漫至胸口。   沈无常靠在木桶边,一双凤眼有些懒散,慢声道:   “骆家禁地里那座阁楼……”   顾风流没料他竟问的这个,抱着胳膊等那下文。   “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剑。”   “什么剑?”   顾小公子向来对中原武林掌故如数家珍,流利地回答说:   “碧血琉璃剑。”   没等沈无常再问,就解释道:   “碧血琉璃剑是骆家祖传宝剑,既轻且薄,杀人不见血,见血不留痕。昔年骆照萍独步四海,剑挑天下用的便是这把。后来传给了独子骆飞,骆飞又传给了骆云笙。供在了禁地小楼已历两代之久。”   沈无常闻言却露出个古怪神情,问:   “那剑,确实在阁楼里么?”   顾小公子不明所以,道:   “怎么不在,否则守卫为什么一有响动便要聚往那小楼呢?”   “或许……”   “你莫不是在关外听了什么荒唐传说?”顾风流一顿,又道:   “我却有一件真事要与你说。”   “怎么?”   “骆家禁地不许外人涉足,因此先前绕了些远路,今日一看,那百利银庄距骆家禁地不过一里之遥。骆家禁地边的小河,便是百利银庄后院的那条。”   沈无常闻言一愣,   “那又怎样呢?”   “两家想必有些关联……你今晚将寒星镖打在那阁楼瓦当上,明早被人发现,骆家必定大乱,或许能浑水摸鱼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第四卷还剩下三章(掰手指 ☆、灵光一闪   清晨,   烟雨楼台。   东方的天空现出一点微茫的亮光,斜斜地,照在骆家禁地的小楼上。   院中,几个守卫正低头打扫,竹枝拂过青砖,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虽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却惴惴不安。昨夜的不速之客就如鬼魅同样,来无影,去无踪,甚至不留一点痕迹。   那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都想问,却偏偏无人开口,   说到底,   这世上许多事岂非都因刨根问底而起?   就在这时,   其中一个忽觉得眼前一花。   他愕然抬头,见房檐正中有一点寒芒,泛着幽蓝颜色,在晨辉里闪光。他疑心有诈,与身边众人交换了眼神,方拔起身形,跃上小楼。   只见一把精铁飞镖赫然嵌在瓦当中央,没入两寸三分,瓦片却丝毫未碎。   好快的暗器,好狠的暗器!   他伸手将那飞镖拔出:   四棱,菱形,尾上一点十字刻线。   那人“啊”地一声惊呼,吓得险些跌下楼去,半晌才喘匀了呼吸,惶然大叫:   “寒,寒星镖!这是寒星镖!沈无常来啦!”   这消息如烈火燎原,瞬息间传遍了骆府,上上下下手忙脚乱,一干众人被召集在前厅议事。   ——咚咚咚!   传话的人将房门敲得山响,一开口,火急火燎,   “顾公子,顾七公子!”   那刀客正搂着沈无常与周公对弈,闻言惊醒过来,颇有几分不耐,   “怎么了?”   “沈,沈无常!”   那魔头听有人喊自己名字,也一蹙眉头,睁开眼来,刚想问个究竟便被顾小公子掩上了嘴。   顾风流替他说:   “沈无常来了?”   “今早护院递来一支寒星镖,不会有假的,请顾公子移步!”   那刀客闻言,知道是躲不过了,披衣下床,临走时吻了吻沈无常的额头,道:   “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沈无常闻言,倒也安分,自顾自一扯锦被,倒头睡去。   顾风流跟在那家丁后面,盏茶功夫到了骆家前厅。   那花厅建得很是规模,布置也清雅,水曲柳桌椅,烟灰色绣帐,小桌上摆着名唤“银凤羽”的延年花。   可堂中聚了黑压压一片江湖豪客,刀光绰绰,纵然再清雅的地方,也像城外一分钱一碗茶的凉棚。   顾风流一袭豆绿袍子,分外显眼,刚踏入门槛便收得一片寒暄。   先前临安城里那胖老头也在场,看见他便极熟络地凑过来,神神秘秘,   “先前你我所料非虚,果然那魔头……”   他话未说完,就听背后一把清朗嗓音,喊道:   “顾公子,原来你也在这!”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薛无情。那姓薛的依旧一袭淡金色锦袍,珍珠带,翡翠纽,手中摇着那名震天下的冷月扇,后面跟着绯红劲装的穆情浓。   顾风流实在对他的热络感到莫名其妙,但出于沈无常面子,也就一抱拳,   “见过薛楼主。”   薛无情闻言摆手,桃花招子闪了闪,笑说:   “顾公子抬举了。我不过关外一无名小卒,哪敢在这些前辈面前称什么‘楼主’?”   不得不说,   薛无情实在是个极漂亮,极圆滑的男人。   他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脂粉气,温润潇洒却无柔弱造作。在他面前,任何人都不禁放缓了语调,斯文了措辞,仿佛要沾那三分君子如兰。   顾风流也一样,   “哪里,常听……常听江湖人议论,说孤星照月楼乃关外武功第一高峰。”   “世人抬爱,多少谬赞了些的。”   顾小公子闻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骆云笙颇有些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满头大汗,见着顾小公子就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语无伦次:   “沈无常,怎么办,那寒星镖……”   顾风流听说过识锋会上,这骆家长子何等少年英雄,今日一看,却也是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   堂中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挂满响当当的名号,但这一支寒星镖便让他们如临大敌。若今日是那魔头亲自现身,恐怕真如他所言,众人都要被吓破了胆。   但这些都是腹诽而已,不敢让半个字见了光的。   他念及此处,便人模狗样的用力拍了拍骆云笙的肩,语气温柔,   “骆家公子,你且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骆云笙闻言,从袖子里摸出那寒星镖来,沉声道:   “今早有人来报,说在屋瓦上找到支精铁飞镖。也都是我没出息,那魔头杀上门来犹无知无觉!”   顾风流见状,料想这是沈无常在禁地打出的那把,心说都是误会一场,那魔头没真要找谁的麻烦,何必兴师动众,坐立不安?但他先前与沈无常说过的,要趁骆家打乱,浑水摸鱼,查清楚究竟是何人作祟,   于是故作讶然:   “真有此事,那魔头果然寻仇来了?”   “可我与他无冤无仇!”骆云笙咬牙切齿,委屈得眼眶发红,只差要落下两滴英雄泪来。   顾风流虽一腔子脏心烂肺,但好歹随了汪亭之,本性慈怜。他听那骆家少主字字如斩钉截铁,心头一软,又上下将其打量了一番。这少爷许还小他两岁,独自撑起家业想必艰难。更何况,骆家也不算世代名门,其中辛酸,只怕大抵皆不能言说。顾小公子是建康首富之后,无敌刀汪亭之之徒,从没受过冷眼,更不曾挑过千斤重担。因此,他对骆云笙那样的人,向来比常人要敬佩三分。   念及此处,他那时常有些轻浮笑意的眼神便诚恳起来,温声道:   “这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但既然寒星镖都送到了,合该将各处人手调集,以备不测。追魂门声势虽大,终究不过靠些雕虫小技,离经叛道,不堪与众人久战。”   “好!”   骆云笙闻言,感激地看着顾小公子,狠狠点了点头,又向在场的一拱手,   “骆家今日有难,全仰仗诸位帮扶,若将来有用得上骆某的地方,但说无妨!”   众人也向他抱拳,纷纷夸下海口,打了保票——   但具体如何,   也恐怕只有自己心中清楚。   放下这些不提,   沈无常真没有顾风流想得那样安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炷香时间,把这些天来的事情细细捋过一遍,却如堕五里雾中,毫无头绪。   无奈,只好翻身下床,洗漱一番,穿了件月白色锦袍,怀揣乱鸦铁扇,又将那叮铃啷当被顾风流笑称是“三斤铁”的皮护手,皮镖囊缚在身上。方施展轻功,如一阵杨柳风般,拂出院门。   那魔头实然并不熟悉骆家,但好在耳朵颇灵,眼神颇尖,竟左拐右拐地转到了厨房。   他正忖这会子是该翻窗进去,还是装作宾客诓人,就听见“砰”地一声。   张胖子风风火火地从门中走出,对着墙角几条干瘦汉子大喊:   “喂,你们是丢了魂了还是怎地!这柴火劈了半天也不见好,府上人吃饭晚了你担待得起?”   那汉子中的一个闻言,扭过头来,愁眉苦脸,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分辩道:   “张大哥,实在不是我们有意,今天这拿来烧柴的木板浸了水,刚晒干来的!”   张胖子听罢皱起眉头,   “这木板怎会是湿的?”   “兴许是昨晚下雨淋湿了。”   “东边仓库那屋顶是摆设不成,再说,一场小雨,也不至于……”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叹了口气,扔下手里的斧头,席地而坐,   “但管家爷开口,我们这些做苦力卖命的,多难也得干啊。”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   沈无常抱着胳膊忽站在了院里,一双凤眼清清冷冷。   “妈呀,有鬼!”   那汉子惊叫一声,险些吓退出三步远。   张胖子却见怪不怪,揪着他的衣领让他赔罪,   “跑什么,这是轻功,府上请来的客人哪许你这么胡说!”   那汉子瑟缩了一下,颤颤巍巍,   “对,对不住,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   沈无常烂命一条,还真不习惯被人捧着,闻言道:   “算了算了,倒不妨事的……只是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贵人请讲!”   “府上用来烧火的,从来都是这种木板吗?”   那人不明就里,却不敢不答,   “回您的话,自小人在骆家做工以来,就没见过别的。”   “你何时来的骆家?”   “大约三年以前,少爷刚主事的时候。”   “你可知这木板是从何处而来?”   “小人不知,向来是管家爷派人送来,小的只管劈柴。”   沈无常闻言沉吟,忽然又道:   “那这木板,只有今天是浸过水的?”   “对,以前从没有过!”那人言罢,见他三句不离那破木板,实在忍不住要问他:“这东西,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沈无常嘴上那样说着,却依旧眼珠不错地盯着地上的木头,又忽然一笑。   百利银庄,栏杆上的划痕,禁地小楼,   他蓦地将一切事情都想通了。   所有的所有线索,如同碎片一般,严丝合缝的拼接起来。   而他寻找的追魂门主,未报的血海深仇,   也都忽然,   有了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另一个人   骆家园子,青砖黛瓦,幽静似一眼冷冽山泉。   金黄的梧桐叶虽已凋落,桂花却依旧很好,依旧有那馥郁芬芳的气息。   可人呢,   人还好吗?   纵然人如故,情又在何处!   无奈。   这世上诸般,都有个无奈的尽头。   骆云笙就在一片灿烂的凄凉里,一脚踏入了清秋。   那对他而言,究竟什么是尽头呢?   园子今日是他的,但明天,明天或许就会有新的主人。这种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惶然惴惴,比失去本身,要难熬得多。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月门,门边有一丛可爱的翠竹,却已无心去看。他好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架着脖子,战战兢兢。满脑子只盼那些江湖人说的话有三分是真的,莫要站在干岸上袖手而观;更盼追魂门永远不要追来,毕竟这世上鲜有人禁得住腥风血雨的洗刷。   骆云笙是个侠客,少年成名的侠客——   爽朗,达观,胸襟似江海,本不应如此胆小。   但人肩上的包袱一多,   岂非就会变得不再像自己?   就在这时,那骆家少主的脚步却忽然顿住。   门前小院里没有人,   一个也没有!   那些打杂的小厮,说笑的婢女,会热络迎上来的老仆,   都好像凭空消失般不见了踪影。   “有人么?”他高声问道,却不闻一丝回音。   地上没有血,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甚至连落叶都是完好的形状。   骆云笙的双手颤抖起来,他为抑制这种颤抖,紧紧地攥起了拳头,攥得掌心流血,骨节苍白,发出“咯咯”的响声。   但他却没有落荒而逃,只是悲哀地想:   终究还是躲不过一劫。   那骆家少主慢慢拔出了翡翠长剑,“刷”地迎风抖直,那剑刃依旧极薄,极锋利,极闪耀,泛着森森青碧的光芒。他垂下眼睛,凝视着,   半晌,忽然反手斜削,剑气横扫,劈开了房门!   两面雕花木板摔成四块,落在地上一声巨响。   骆云笙绷紧了神经,脑中预想门后是何等刀山火海,万箭齐发——   可是没有,   门后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张矮桌,一面屏风,一把交椅,如往常一样摆放整齐。   事情至此,忽然由诡异变作了可笑。那骆家少主干咳两声,有些赧然,他暗道自己是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惹出些无谓的事端来。   况且,这大敌当前,谁没有个逃命心思?   但就算府上空空如也,一干二净,他这个当家的,也不能乱了分毫。   骆云笙把事情想通了,就在桌前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可还未喝上一口——   “常言道‘做贼心虚’,你倒是好胆量。”   凭空响起一把沙哑嗓音。   骆云笙闻言,“啪”地撂下杯子,长身而立,喝道:   “什么人?”   他话音未落,只见来者身形如影如魅,迅捷无双,眨眼间奔至眼前。那人瘦高身量,苍白肤色,身穿一袭水灰锦袍,手上一柄龙鳞匕首,头戴一张青铜面具。   青铜的獠牙面具!   骆云笙倒抽一口冷气,如堕三九天中,浑身上下渗出了冷汗。他倒退两步,手握剑柄却迟迟不敢出鞘。眼前人轻功深不可测,更有一股子肃杀凛冽纵横四散,仿佛要以饮血止渴。   “你,你是谁?”   “你该把这青铜面具,好好藏起来的……”   那人听似未听,径自摘下面具来,露出一双凤眼,两片薄唇,三分凉凉的讥诮笑意。   正是那千手魔头,沈无常。   骆家少主甫一见那活阎罗的面容,就忽然镇定起来,   “你果然没死,果然还是来了。”   “我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的,毕竟……”   沈无常一顿,蓦地有些怅然,   “鬼哭峰上,那一柄长剑是你;   飞沙镇里,向徐九海买消息的是你;   百利银庄的客人,追魂门的门主,到底也是你!”   骆云笙闻言,收了那惊惶的表情,嘴角露出一点残酷笑意:   “空口无凭,你想怎么说都行……”   沈无常听罢,幽幽盯着他,哑声道:   “我推定你是追魂门主,百利银庄是追魂门爪牙。却想不通,你是怎样瞒天过海,将百利银庄的钱运到自己手里的?”   “但你现在,应该想明白了。”   “我曾无意间落入河中,见水下有条手腕粗的铁索,禁地栏杆上有划痕,百利银庄库房的木箱上有铁环……恐怕,箱子是被串在铁索上,随水流至骆家。而府中下人听见的所谓闹鬼,是将箱子拖出水面时碰撞栏杆的声音。”   骆云笙听罢,面上波澜不惊,拊掌而叹:   “没想到千手魔头,还有这等奇思异想……”   沈无常似料到他会拒不认账,又道:   “你说我空口无凭,却有两样破绽。其一,今晨的柴火浸了水。百利银庄的木箱想必是当作柴火烧毁,你为了掩人耳目,甚至不惜晾干之后再运往厨房。但此前银庄遇袭,你已收到风声,急着处理掉一切证据,来不及等木板晒干。”   骆云笙闻言冷笑,   “我家柴火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   那魔头不紧不慢,又说:   “这第二点破绽,便是碧血琉璃剑明明根本不在骆家,守卫却拼命护着小楼,恐怕楼中有的,只是满箱金银!”   此言一出,那骆云笙忽然惊恐起来,脸色骤变,失声道:   “你怎知碧血琉璃剑不在骆家!”   “故人往事,都是故人往事……”   沈无常幽幽开口,觉得这三年光阴,千转日月,都恍如隔世。   他曾以为大仇将报,自己总会有那么一丝释然,但实际上,当他见到骆云笙的时候,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他的人生已经托付给了复仇,除却杀人偿命,只剩下一无所有的空虚。他忽然不想就这么杀了他,不想知道这前因后果,甚至怨恨起查明真相的自己。   因为他实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任明月已经死了,无论怎样用鲜血偿还,都再无回转。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幸存者的愧怍,而这愧怍,也业已付出了足够代价,牵扯进了足够无辜。   待仇敌伏诛,他又该何去何从?   没等那魔头想个明白,   骆云笙便狞笑道:   “你若不说,就且永远住嘴!”   言罢,   出剑!   剑光如弯月,清冷,淬冽,纤细而刁钻。   就在这瞬,沈无常蓦地觉出一丝异样——   骆云笙武功不如自己,怎会贸然出手?   另一厢,骆家别院   顾小公子好不容易从那絮絮叨叨的人群中解脱出来,心里惦记着那魔头,匆忙带了早饭去赔罪。   一开门,却没见半个人影,只有书信一封。   信上将骆家与百利银庄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顾风流看罢,知道那魔头恐是兴师问罪去了,一脸子无奈。   但凭沈无常的武功,顾风流是不担心安危的,正打算暗中使个伎俩支开守卫,走了两步,却猛然心底里打了个突。   骆云笙既然能够装出那么一副莽撞模样,   想必心思极细,做事极滴水不漏。   隐藏了三年之久的秘密,府上人来人往也毫无知觉,如今被他就这样拆穿了,   未免太容易,太顺遂,太疏忽……   禁地小楼,河边栏杆,箱子木板,   难道都是提前布下的圈套?   可骆云笙究竟为何要自毁长城,暴露身份?   不得解,但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腾在顾风流心中,他忽然觉得这骆家表面上是风平浪静,但内里却有十二分的波诡云谲。他与沈无常之前探听到的,或许不过冰山一角,而剩下的,才是真正,   致命的杀机!   “锵!”   金铁相鸣,四溅开火光如流星。   沈无常使一把龙鳞匕首,格下骆云笙刺来的长剑,左手趁势打出一枚透骨长钉。不等那骆家少主变招反击,便倒纵身形,退出三丈开外。   骆云笙挥剑抵挡,见沈无常负手而立,不敢妄动,只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魔头。   沈无常也看着他,但目光里无悲无喜,似一尊亘古石像,深邃而沧桑。   那骆家少主见他沉默不语,忽有些心虚,道: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沈无常沉默半晌,哑声说:   “十恶不赦之人,本就不需要原因。”   骆云笙闻言耸然动容,他从前只知那魔头杀人一个不留,如今却发现,这等心狠手辣并非只对他人而已。暗道这人昔年号称“四冷公子”果然没有假的,那“冷眼冷面,冷心冷情”也绝非空话一句。   “你……”   沈无常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龙鳞匕首掷出,尔后又摸出六把精铁飞镖,一线破风。   骆云笙手挽剑花,想截住飞刀去路,却不料那魔头出手霸道无比,登时如剑挑千钧一般,直震得虎口发麻。他心下大骇,慌忙剑尖一指,将匕首引落在地,方要提剑直刺,却见那六枚精铁飞镖杀到,暗道不好,脚下急踩八卦九宫,挂破一只袍袖,好歹是堪堪避过。沈无常却不等他喘息,一掠而起,施展那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乱鸦铁扇直取他咽喉命脉。骆云笙侧身闪避,冷不防一点寒芒自右耳擦过,若他身法再快上分毫,便要将那头颅打个对穿。这手暗器发得快绝天下又悄无声息,且那魔头竟能一心二用,双手配合巧妙无间,实在令人胆寒。   骆云笙见状,急退数步,他身手并不弱,心思更是灵巧,但在沈无常面前却占不得一丝上风。那魔头步步紧逼,铁扇与飞镖纷至沓来,令人眼花缭乱,三十招之内竟不容他递出一剑。   沈无常见他斗志全无,正要打出那寒星镖来予他最后一击——   突然,   警报骤起。   骆家少主听见那声音,蓦地抬起头来,   “沈无常,你的死期到——”   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扑哧”,   一柄飞剑势如白虹,穿透衣衫,没入骨肉,好像切的是块水磨豆腐一般。   那骆家少主瞪大了眼睛,目光却涣散异常,他喉头滚动,浑身抽搐,张嘴拼命想吸入最后一口空气,但终究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骆云笙死了。   沈无常愕然看着眼前场景,难以置信自己追逐多年的真凶就这样命丧他人之手,忍不住暴喝:   “谁?!”   就在这时!   一个黑衣人翻窗而来,脚步如飞,眨眼间到了面前,一伸手抽出长剑,将它扔在地上。   霎时间,鲜血迸散,如花如雾如海!   沈无常本按了长钉在手,却从未知道一个人竟能流出那么多血来,冷不防被溅了满身满面,终究是迟了一步,眼看着黑衣人扬长而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竟然快写完了……(躺平 ☆、叠雪连云   警报迭起,   声声惊魂,   好似催命不留情。   顾风流听见那声音,骤然明白过来:   骆家一事,从头到尾,皆是个歹毒又巧妙的骗局。   设局者刻意引沈无常查百利银庄,查禁地小楼,为的便是让他找骆云笙复仇,尔后拉响警报,在江湖众人面前,坐实那魔头乃追魂门主。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那活阎罗说的话,果然还有几分道理。   但顾小公子却无暇细想,他着急沈无常安危,五内如焚,恨不得生出千百只手来救那人于水火之中。那院外摩肩接踵,脚步声,金铁声,呐喊声乱作一团,密密匝匝地敲在顾小公子心上,差点要打碎他三魂七魄。   怎么办,顾风流,怎么办?   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此时却两手颤颤。沈无常武功虽高,却身中桃花火剧毒,必然敌不过众人围攻。况且那魔头是个一等一认死理的,最不怕玉石俱焚,若动起手来,绝无认输服软的道理。   越想越乱,惹得一腔子心绪如麻。   那顾小公子也知道这样不是个办法,狠狠咬了下舌尖,暗啐一口:   “你慌什么!那魔头只你一个朋友,你不帮他,还指望他去烧香拜佛不成?”   是了,   善与恶,都要放两旁的,   生或死,都要在一起的。   打定主意,顾风流连忙一挽长刀,施展轻功,片刻间来到小院门前。   那房门已被骆云笙砍下,无遮无拦,破碎的木板犹伏在地面,如那苟延残喘一般。   院中乌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个个兵刃出鞘,神色紧张,仿佛对面是刀山火海。   顾风流拨开人群,凑上去,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倒抽一口冷气。   那房间好像是用血染成的,四壁屏风,桌椅方砖,到处是粘稠流淌的猩红颜色。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浓得令人作呕,仿佛吸进呼出都是一缕缕消散的生命。   沈无常就站在一片血海之中,脚边是骆云笙未寒的尸首,尸首那双瞪大却空洞的眼中,依旧留存着死前的讶然与惶恐。那魔头负着手,清冷了眉目,手上一把乱鸦铁扇,扇上“孤星照月”四个劈巢大字。   有人认得那扇子,大喊道:   “千手魔头!”   但他却听似未听,自顾风流从人群中走出那一刻起,目光便粘在那刀客身上,徐徐闪动,蒸腾起一种拼命压抑的苦楚。   顾风流也看见了他,两人相隔不过五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只在这种时候,顾小公子才会悲哀地发觉:   其实谢惊鸿说的一点没错,他与沈无常,本就是天壤之别。而这天壤之别,并不是生死相拥,血肉交融所能衔接的。   但他却不能放手,不敢放手,不愿放手!   四目相对,唯有沉默。   先前堂上那胖老头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中怒气纵横:   “沈无常,老夫只问你一句,为何要杀骆家少主!”   那魔头闻言,缓缓转过头来,却无话可说。   人不是他杀的,又该怎么解释原因呢?   而他也不想解释,因他早就对这善变人世绝了望,更不希冀任何温柔的宽容原谅。   众人见他哑然,以为是不知悔改,暴喝一声,义正词严,   “今日我等便要为武林除害!”   话音落地,喊杀震天,十八般兵器齐出,直奔沈无常项上人头。   那魔头苦笑,暗道原来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还是要被人喊打喊杀。但即便如此,手上还是多了六把精铁飞镖,毕竟千手魔头是从来都不肯坐以待毙的。   就在这时,   人影一闪,顾风流横刀在众人面前,朗声道:   “眼下情况未明,不如将他暂且收押,从长计议……”   众人闻言,登时炸开了锅,吵吵嚷嚷,   “这算是哪门子的情况未明!”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等这魔头将人杀光了才算完吗?”   “诸位稍安勿躁……”   那胖老头听罢,转身双手一按,又看向顾风流,神色阴晴不定,问:   “顾公子,这千手魔头杀人无数,你做什么要袒护于他?”   顾风流却灿然一笑,   “他是我朋友。”   沈无常闻言,五脏六腑都温暖又痛苦起来,他狠下心肠,抢白道:   “哪来的后生小子,谁和你是朋友!”   那胖老头见状,也知里面大有玄机,叹一口气:   “顾公子,你这朋友,可不认你做朋友啊……”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既然沈无常不领情,就最好趁早收手,免得徒增了一世骂名。   但顾风流却好像听不懂一般,挺直了脊背,又说:   “不管他认不认得我,我都认定他了!”   此言一出,在场哗然。   薛无情从那人群里钻出,皱着眉头劝他,   “你何苦来?”   顾风流却把脊背挺得更直,脸上无畏无惧,   “但求诸位宽限一个时辰,若顾某人不能找出真凶,甘受三刀六洞之刑!”   那胖老头气得直跺脚,心说这顾小公子向来精明,几时这样死心眼了?但那离别刀客向来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绝无背叛之理。此时此刻,他也只好祈求真有那所谓“真凶”,免得中原武林白白赔上一个青年俊才。   他叹气:   “唉……看在往日情面,老夫便信你一次。”   “多谢前辈成全!”   顾风流言罢拱手,眼中一片坦荡,无畏无惧。   他面前虽有刀光闪烁,虽有道义大旗,虽有成百上千众口纷纭——   但沈无常在这里,   便就够了,便可以虽千万人而往矣,管他生死论评。   那在场众人,见他眼神灼灼,蓦然都有些恍惚,仿佛那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而自己,不过是一群以多欺少的小人。   但他们谁也不敢开口,只好面面相觑,彼此低下头颅,扪心自问:   所谓对错,岂非一己之虚谈?   骆家别院,   空气凝重而寂静,酝酿着风暴的讯息。   沈无常坐在那刀客对面,久久凝视,久久沉默。他那苍白的手指,颤抖着从衣袖里伸出,忽然捏起了桌上的白瓷茶杯,尔后却又轻轻放下。   顾风流见了,登时好像摧心折骨。   使暗器者,手稳是第一要义,但那魔头此刻,竟连一盏茶都端不住了。纵然他脸上无悲无喜,这十指却已将他出卖,昭彰嘶吼着无可消解的愤恨不安。   “你……你走罢,趁他们还没怀疑。”   顾风流哑着嗓子,每个音节都好像刀片,无情剐刺着他的喉咙。   “凭什么要我走!”   那魔头双手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叮叮当当,他豁然长身而起,手指大门,   “两个人从那里进来,也要两个人一起出去!”   “可他们不会放过你……”   沈无常冷笑,   “他们谁也不会放过。”   顾风流听罢,抬眼问他:   “你真不走么?”   “我不走!”   “好……”那刀客一顿,又问:“你还记得,你在鼎州城里说过的话么?”   那魔头闻言,好像被人一拳捶在了胃上,辛辣酸涩争先恐后地涌上喉头,他不禁后退两步,哽咽道:   “我,我当然记得……我曾说,若将来有一星半点用得上沈某人的地方,这条命都是你的……”   “好,所以我要你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沈无常的右手便如毒蛇般猛然探出,揪起了顾风流的衣襟,他上前一步,青筋暴现,眼中布满血丝,咬牙切齿,   “你敢,你敢!”   顾风流垂下眼睛,笑得十二分惑人,   “我为什么不敢?”   那魔头瞪着他,仿佛要将他食肉寝皮,   尔后,   却忽然松了手,投入顾风流怀中,与他唇齿交叠。   顾风流以为那魔头会拔出乱鸦铁扇,与自己分个你死我活,却不料是这样的局面。他曾安排好的所有借口,所有觉悟,   都在那一吻中土崩瓦解!   沈无常凑在他耳边,一句一句地呢喃,   “我反悔了,我不走……我不走……”   顾小公子闻言,忽然自心底里升腾起一股近乎凄凉的幸福,他极缓慢地点头,   “好,不走。”   一个时辰后,   骆家别院里水泄不通。   那胖老头站在人群前面,愁眉苦脸,   “顾,顾公子,你这是何苦来?”   顾风流手边三把明晃晃的钢刀,映着正午日光,闪闪烁烁。他拿起其中一把,慢声道:   “顾某人向来一言九鼎。”   言罢一咬牙,   将那钢刀插进了胸膛!   刀尖自背后穿出,   三刀六洞,   三刀六洞。   鲜血浸透他一身豆绿袍子,汩汩流下,“噼啪”滴落。但他的嘴角却依旧带着笑,温柔而镇定,好像那刀子是纸糊的一样。   他又拿起了第二把刀,刀光似乎比前一把更胜。   沈无常眼见那血流遍地,再也抑制不住一腔痛苦如剜心刮骨,他冲上去抓住那惨白刀刃,暴喝一声:   “够了!”   众人闻言,一拥而上,要将他拖走。他便赤红着眼睛,宛如困兽一般低头斜睨,而后拔出那精铁飞镖,不顾手上刀伤见骨,一式醉扫星河奔腾而出。   在场见他动手,纷纷兵刃出鞘,大喊道:   “你这魔头果然罪无可恕!”   沈无常悲愤交加,早不管什么胜负输赢,眼里心里惟有杀人解恨而已。但他左冲右突,落得遍体鳞伤却茫然无果,只见那众人如潮水一般,杀退一批,又围上一批,无穷无尽。那魔头回首见顾风流脸色愈加苍白而敌人不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力回天,他忽然埋怨起自己的武功来,若暗器能再快一些,若轻功能更好一些……   罢!   那魔头忽然狠下心来,调转脚跟,回到顾风流身边,“锵”地拔出那离别长刀,架在了自己脖颈上——   既然不能同生,起码共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虹自南面飞来,猛地嵌入门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块银制腰牌,上面刻着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万剑归宗。   在场皆扭头看去,只见院墙上两条人影,逆着光,仿佛从天而降。其中一个灰白长发,竹青袍子,身背一张七弦古琴,另一个清俊眉眼,素白劲装,腰别一把银白长剑。   青衣人见众人大惊失色,缓缓抬手,指着沈无常与顾风流,朗声道:   “那两人,我要带走。”   “叶容弦,你既退出江湖,就不该管这闲事!”那胖老头闻言,辩驳道。   青衣人却摇头,双手摆了个掌法起手式,幽幽道:   “叶某人隐居天目山九年,与凌剑秋合创叠雪连云阵,融剑入掌,由掌窥剑,今日正好讨教一番。”   言罢,拔起身形,双掌一递,一股澎湃内力如江河倒卷,摧枯拉朽而来。   “你真要与我动手?”   那胖老头愕然,从背后取出一截短棍,飞身向前。   众人紧随其后,不多时便战作一团。   沈无常见院中剑光如雪,漫天而起;内劲如云,飘荡不羁,不禁耸然动容,叹道:   “好一个叠雪连云!”   他话音未落,叶容弦便已杀到面前,二话不说背起顾风流便走,施展那平步青云的绝世轻功。凌剑秋见他得手,长剑一点,寒霜罩地,也跟着掠出数丈。   沈无常不明所以,连忙追上,问:   “叶前辈,该去何处?”   “天目山。”   天目山,   决战!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顾小公子,以及终于写到最后一卷了…… ☆、薛无情   独孤游有两个徒弟,一名无常,一名无情。   叫无常的那个,世称千手魔头,乖张孤戾,杀人如砍瓜切菜。   叫无情的那个,人道漱玉君子,温和机敏,待人如东风春雨。   但这两人,皆来路成谜。   十八年前,绍兴府,晴。   城北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女人的脂粉,鲜花的芬芳,油炸果子的香气,飘飘散散,升腾在半空中,好像薄雾般笼罩着这人世间的繁华欢场。   一个中年人,穿着件灰白色麻布长袍,晃晃悠悠地走在那青石板上。他对身边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皆视而不见,好像这天地红尘只余他同样。这男人容长脸型,淡眉,一双杏眼迷迷瞪瞪,似鲜有清醒的时候。众人见状纷纷侧目,忙让开道来,怕他跌跌撞撞,倒在了自己身上。而那男人一副五迷三道模样,左手却仍拽着酒葫芦不放,三步内便要停下来喝上口黄汤。   他右手还牵着个半大孩子,穿一袭焦茶色棉袍,肤色极白,瘦骨嶙峋。那孩子十岁年纪,却有一双迥异少年人的眼睛——不是说它暗淡,那眸子甚至有些亮得过分。只是那闪光并非如熊熊烈火般灿烂,更像是青霜上反照的月光。   那刺入骨髓,切入肌肤的冷。   孩子叫沈西,而那中年男人,名叫独孤游。   沈西沉着脸色,心无旁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似乎反而是在牵着他师父一样。   “哎,小西,你走那么快……赶投胎呢?”   那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拖长了调子,慢声道。   沈西没答话,只后退两步,又安安分分地站回了他身边。   独孤游见状,脸上露出个笑来,抚了抚他的头顶,随手一指,几乎是慈祥地说:   “小西,想吃油炸果子么,为师给你买。”   那孩子似在嫌他聒噪,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幽幽道:   “师父,你该少喝点酒的。”   中年男人自讨了个没趣,挠着头,撇了撇嘴,嘟哝说:   “你这孩子,为师好心好意的,却要说这些话来。你还小,自然不知这酒其实是个好东西,管他春夏秋冬,日月天地,醉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啦!”   沈西却不解,   “可这世上哪有人能长醉不醒?”   独孤游听罢,愣了愣,一双迷蒙杏眼忽地清澈起来,他低头看着那孩子,神色复杂。   半晌,才兀自一叹,   “也是……但你又何必太过清醒,要知道,这世上清醒的人从来都不会快乐。”   沈西不懂他神神叨叨究竟说的些什么,却见他形容戚戚,心中有些不安,连忙赔罪说:   “师父,徒儿错了。”   “你没错。”独孤游摇头,只道他如此性情,恐怕将来又是个凄楚悲凉的命。   就在这时,   街边响起一声霹雳暴喝:   “小子休走!”   只见弄堂口中奔出十余条大汉,个个膀大腰圆如铁塔一般,旋风似的撞开行人,来到眼前。这些人身着短打劲装,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纯钢软剑,足不点地,轻功了得。   人群见状,惊呼一声,四散而去。却又忍不住要伸长了脖子凑个热闹,弄明白这一群好汉究竟追的是何方神圣。   但只有一个少年而已。   那少年七八岁模样,因逃命似的一路狂奔,早已落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酡红。他穿着件不合身的水蓝色锦袍,披散了头发,本是极狼狈,极落魄,极不堪一提的。但他生得眉眼如画,粉雕玉琢,便是在狼狈落魄里也自有一段矜持风流。   旁人见状,只当是哪家少爷顽劣又被追着打了,纷纷一哄而散。   独孤游却直勾勾盯着那灿烂剑光,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头。   “救我!”   那小少爷是个极有眼色的,看眼前那中年人神色迟疑,又见他腰悬一把象牙折扇,猛然冲上去抱紧了那满是泥点的破旧裤腿。   独孤游低下头去,满脑子都在想,若今日只是误会一场,这件织锦袍子他究竟赔不赔得起。   为首的大汉却不管这些,见他躲在个邋遢酒鬼身后,长剑一扬,道:   “这小子偷了骆家银钱,我等要抓他问话,你且闪开!”   “好——说——”独孤游拖长了调子,悠悠然抱着胳膊,忽然话锋一转,   “但你们追着个小娃娃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那大汉不忿。   独孤游却听似未听,又径自说:“看这孩子穿着打扮不像个缺钱的样子,究竟偷了你家多少东西?”   “他偷,偷……”   “偷了什么?”   那大汉闻言,好像是被缝了嘴,炮仗似的话竟再也说不出一句。   独孤游见状沉吟,知道这其中是非曲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明白的,而他又是来关内游玩,犯不着牵扯进这些弯弯绕绕里,但,   但孩子抱着他的裤腿不撒手。   “哎……大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孩子年纪还小,又长得俊俏,依我看来……”   “你是存心找茬不成!”   那大汉见他神神叨叨,三纸无驴,登时怒不可遏,手挽一个剑花便杀向他去。   独孤游见那长剑飞来,不闪不避,只将手搭在那小少爷肩上,护在身旁。   那大汉以他是不会武功,要落荒而逃,禁不住狞笑起来,将剑尖又往前送了几分,   却猛地眼前一花!   一只瘦小,苍白,纤弱的右手忽然自空中探出,以极诡异,极刁钻的角度绕过长剑,摸向他手腕脉门。   那大汉一惊,慌忙撤剑回肘,要避开这如鬼如魅的一拿。   但几乎是他收招的同时,一只左手自他胳膊下穿出,格开长剑,而那右手翻起作爪,直抓他咽喉要害。   这一切皆在眼花缭乱之间,来者出手快如闪电。   “够了。”   独孤游出声打断。   话音刚落,那双手便如来时一般撤了回去,再不见踪影。   那大汉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他脚步虚浮着后退三尺,所幸有众人搀扶,才不至于一跤跌在了地上。他摸着自己的脖颈,那一招锁喉杀气逼人,令他至今都觉得皮肤发凉。而当他定睛看时,却倒抽一口冷气,   眼前不是别人,正是那穿焦茶色棉袍的少年。   少年一双眸子又冷又淡,无言看着他惊慌无措。   半晌,他才开口:   “我听师父的话,不杀你。”   那大汉几时丢过这样的面子,正想辩解几句,却对那一身功夫记忆犹新,不敢再多嘴下去。他挤眉弄眼,犹豫了许久,甩下句:   “回头算账!”   便又一阵旋风似的逃了。   独孤游见状,将那小少爷从身后扒拉出来,好声好气问他:   “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又怎么招惹上这些人的?”   那小少爷却没答话,眼珠不错地盯着沈西,喃喃说:   “他的功夫真好。”   独孤游闻言,得意起来,道:   “我教出来的徒弟,大抵不会差的。”   那小少爷听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你若收我做徒弟,我便告诉你事情!”   独孤游一听笑了,连忙招呼那穿焦茶色的少年,   “小西,小西你过来!你们这些小子怎么了,一个个都要和我讲条件么?”   那叫沈西的少年面无表情,幽幽道:   “你若想知道,也合该付点代价的。”   “可是,这徒弟已经有你一个了,要他干什么,煮了吃?”   “热闹。”   他从小惜字如金。   独孤游看了看沈西那副死人脸色,忽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装模作样,   “那好,我答应你,收你做徒弟,喏,这是你师兄,沈西。你现在总该告诉我前因后果了……”   那小少爷闻言,深吸一口气,   他说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我娘姓薛,是运河边的歌伎。在我三岁那年,骆家老爷忽然找上门来,说他就是我爹,横竖要带我们回家。我娘拗不过他,又因为实在缺钱,唯恐委屈了我,便跟他回了城北大宅。宅子里的人都看不起我们母子,下人不听使唤,嘴上又刻薄。起先骆家老爷还责打一番,后来渐渐也都习惯了。   骆家的人,满六岁便要习武,却唯独不许我练,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后来有一天,爷爷发现我躲在门后面偷看,就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学剑。我说我想,这样将来才能保护我娘不受欺负。爷爷他待我好极了,教我读书认字,教我骆家剑法,还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我……可是……”   “怎么?”   “我娘年初死了,爷爷他,爷爷他也死了……”那小少爷哽咽着,眼中扑簌簌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家里人抓着我,问我爷爷的佩剑在哪里,说是我偷的——我没偷,那本来就是我的!可他们说我不配,那剑该是我弟弟的,因为他才是我爹的嫡子。”   独孤游闻言,哀叹这世人从来争名夺利,连这样的孩子也要牵扯进来。他蹲下去,拿破麻衣袖替那孩子擦干了眼泪,柔声问:   “你方才说骆家,你爹是……”   “我爹叫骆飞。”   “那你爷爷岂不是……”   “他是骆照萍。”   独孤游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大街上碰见的小少爷竟是春风相思剑传人,他不禁又问:   “你叫什么?”   那孩子攥紧了拳头,目光蓦然如刀如剑,沉声道:   “我叫骆云萧,但我现在现在已不姓骆了!”   “那你姓什么?”   “我姓薛!”   “叫什么?”   “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也自然不需那人情牵绊——   我叫薛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终于进入终章了,好多谜底要一口气揭晓啦。 ☆、无药可医   九月四日,天目山山脚,清晨   秋已渐深,那连绵竹海却依旧苍翠。   薛无情自那沙沙落叶中惊醒,额角冷汗涔涔,猛地回头一看,只见那象牙折扇仍安安静静地躺在枕边。   幸好,   他长舒一口气。   人们总喜欢将不幸的过去形容为噩梦,但其实,那些痛苦更像是空中的尘埃。它们密密麻麻,永远缠绕,永远挥之不去,就好像那呼吸本身,注定与你要同生共死。   薛无情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忽然变得很冷,冷得像冰,甚至像他那师兄。   无论他愿不愿意记起,他都曾名叫骆云萧,曾是骆云笙庶出的哥哥。血脉这种东西是无可奈何又无理霸道的,如果江湖人用心去看,就会发现这孤星照月楼楼主的身材像极了骆家少主,而那骆家少主的眉眼又像极了骆飞。   薛无情从前总以为是自己太不争气,才会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直到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缘由的,有些折磨也并不全是谁的过错。   但他还是恨,恨骆家,也恨自己。   他母亲的死与这二者皆逃不了干系。   但当他得知骆云笙的死讯时却异常平静,无悲无喜,他似乎已在冥冥中料到,那骆家少主会有这么一劫,而沈无常必定要杀人还债。   只是——   沈无常究竟要他们还到什么地步?   正出神时,一阵喧哗声透窗而来。   薛无情披衣下床,打开门去,却不禁一愣。   似乎大半个中原武林都聚拢起来围在这山脚了,四下里水泄不通,那三千三百三十级石梯前还插着杆锦绣大旗,上面斗大的“武”字龙飞凤舞。   薛无情见状了然,除武林盟之外,江湖上再无谁人能有这样的滔天声势,能翻覆号令群雄进退。   “主人,他们围了天目山,逼叶四交出沈无常来。”   穆情浓依旧一袭红衣,戴着两个珍珠耳坠,神色间有些惶急。   薛无情转头看她,温柔一笑,   “即便这样,他们也拿叶容弦没有办法。九年前,叶小圣手退隐之时便起誓立据,从此无论黑道白道,要上天目山需得走这三千三百三十级天梯,少了一级都不成的。”   “他们真会如叶四所言?”   “这便是我们关外蛮子学不来的了……”薛无情一顿,挑眉道:“关内人最看重什么面子,为了面子可以连里子也不要。他们谁不想抓了沈无常邀功,可又都互相看在眼里,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道:   “这今日的顾风流,倒让我想起从前的叶容弦来。你说那叶四爷,回春圣手之子,当年何等潇洒意气,何等的威风!却为了一时气愤,闹喜堂,杀女人,又对满座施下勾连香,落得人人喊打,岂非太不值得……哎,但说到底——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侠,世人所说的仁义又究竟是不是枷锁框架?叶容弦此生只杀过一个人,却救过无数条性命。但他竟为了那一滴血,一世英名如尘埃扫地,被江湖人忌惮诽谤了近十年。可惜,可惜。”   那人说的其实倒有几分真切:   值不值得,后不后悔,这两个问题在叶四面前,实然最多被提及。   那叶小圣手通常只莞尔一笑,但偶尔也会说出八个字来:   为情入魔,不负丹心。   天目山上,   沈无常右手一块铜质罗盘,左手一把削尖的纤细竹竿,口中喃喃:   “天蓬若在天英上,须知即是反吟宫。八门反复皆如此,生在生兮死在死……”   凌剑秋一袭白衣跟在他身后,听罢笑道:   “你果然是独孤前辈的嫡传,武功不去说它,这奇门术数可是寻常人使不出的。”   “我本也不信这些,跟着师父囫囵学的……”沈无常一顿,将手中竹棍插在地上,目光忽然飘得很远,   “但眼下,我实在已不知该做什么了。”   “放心,顾公子定安然无恙的,难道你还信不过阿弦么?”凌剑秋闻言,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复而又说:   “追魂门也好,天目山之围也好,总有解决的时候。毕竟这人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好事与坏事都不会太长久的。”   沈无常闻言,忽然望着凌剑秋,踟蹰半晌,道:   “那凌前辈后悔过么?”   “后悔?”   “一代剑宗,七弦医神……是否有朝一日还会记起那鲜花满堂,怀念那万众景仰,后悔这——孤注一掷,郁郁苍凉。”   “说不怀念也是假的,只是……”凌剑秋言罢,摇了摇头,   “只是你未免也太看不起顾小公子,看不起你自己了。他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的,纵然后悔怎样呢,纵然世人妄议又怎样呢?如你如我,认定的东西,还会放手么?不都是拼上性命,鲜血流干,白骨成灰也不罢休的么?”   “想必前辈也知道的,我平生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曾经也以为决计不会后悔。但如今,却恨不得光阴倒流,万事回头,好让岁月安宁,生死旷然。”   凌剑秋闻言,目光中多了些怜悯慈悲,问他:   “你喜欢杀人么?”   “我不喜欢。”   又问:   “那你爱顾风流么?”   “我……大概。”   那一代剑宗见他支支吾吾,忽然拄着剑轻笑起来,说:   “这不就好了。你记住,相爱就无所谓相欠,两人如一人那般,哪有什么借与还,恩与仇,聚与散?”   “可,世事凉如水,人情冷如霜……”   凌剑秋闻言一顿,眼神忽然深不见底,他幽幽道:   “纵然如水如霜,你不也一头扎进去,不期回还么?”   沈无常噤了声,他知道那一代剑宗说的没错,自己实然早已放弃了退路,心甘情愿入局做那七情六欲的棋子,进退由人,爱恨由人。   凌剑秋见他低头不语,暗道这魔头本就是个心思敏捷,通透太过的,自己又何必说这些大彻大悟,忙话锋一转,   “但你哪天若真后悔了,觉得我凌某人说大话了,不妨来这天目山上,我与叶四陪你大醉一场,也就什么都忘了!”   “好……”   沈无常这厢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飘飘渺渺传来一声,   “你这木头还要当截醉木头不成?”   叶容弦满面倦容,神情却轻松得很,他抱着胳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随意靠在那一代剑宗身旁。   沈无常见了,连忙问他:   “顾……顾七公子怎样了?”   “他可比你机灵。”叶四一笑,“那小子刻意避开了内脏,刀伤看着吓人,实际不过流点血罢了。”   沈无常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问:   “那叶前辈为何在临安骆家?”   “那天正午收到顾小公子飞鸽传书,言骆家诸事错综诡谲,唯恐是以退为进。又加之中原武林众人在场,怕你受了冤屈,才让我和你凌前辈前来救急。幸而这天目山与绍兴府之间,快马加鞭也就约莫一个时辰,终究是赶上了。”   “本来是赶不上的……”那魔头闻言,眉峰一蹙,幽幽道:“那是他以身家性命作保,设下的缓兵之计。更不惜受三刀六洞之刑,也要拖延那一时半刻。”   叶容弦知道他心里想必是不好受的,宽慰说:   “你在飞沙镇上,为他豁出一条命去,他这般为你,也是应当的。”   “飞沙镇……”沈无常沉吟,无数旧事旧情随着那一声轻叹,牵扯连绵,飘飘转转,历历如在眼前。   皆如在眼前。   半晌,那魔头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那时我心冷心死,不知道原来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竟比刀砍斧削要痛上千百倍……”   叶四闻言,抬起一双桃花招子,目光闪动,反问:   “你竟也明白了么?”   沈无常点头,复而又说:   “只是……”   只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哽咽着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容弦却好似心有灵犀般,   “我给他喝了些延胡索镇痛,一时半会醒不了的,但是药三分毒,拖不了太久,你自己斟酌。但既已知道……又何必?”   “我虽然知道这世上最痛不过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但有些事合该是我一人去解决的。我自己的债,终究要我一人来偿。那些生死悲叹、郁郁凄凉,也终究是我一人枷锁。前尘往事,由我自己来洗刷,不要他沾一滴污血!”   沈无常一顿,露出个笑来,   “这样,或生或死,他都能挺起胸膛说:   他爱的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坦荡如日月昭昭!”   叶容弦听他这一番话如铁打铜铸,掷地有声,忽然跟着眼眶一热,大声道:   “好,说得好!剑秋,去把那坛子女儿红拿来,喝他个不醉不休!”   “四爷,”沈无常却叫住他,脱口而出,   “桃花火之毒当真无药可医?”   那叶小圣手垂下眼,回答说:   “无药可医。”   沈无常似早已料到般,脸上无悲无喜,只略一点头   “我知道了。”   “但你既撑过了三年,或许还能再撑五年……桃花火毒性猛烈,若十年之内平安无事,也就痊愈了……”   “当真?”   “当真。”   那魔头苦笑,   “你如今却告诉我这些,倒不如真无药可医呢。”   叶容弦看着他,心底里却在想:   “你岂非早就为情入魔,纵那桃花火有药可解,这一个情字也无药可医……” 作者有话要说:  呃……时间线炸了,我重新写一下。 ☆、九曲连环   九月四日,晌午,烈日   江南的秋老虎比仲夏更胜一筹,天气并不十分热,但阳光却很刺目,照得满地石板石阶白花花一片如雪同样。   那山脚下本就有几户人家,武林盟的人出了些银子,将那一连十余间草房赁下供歇脚之用。这些人都是再本分不过的,见四下里剑拔弩张,忙不迭称谢逃难。   穆情浓穿着件绯红劲装,百褶裤腿拿皮绳束了,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她这女人纵然精明泼辣,翻脸无情之处甚至不亚那千手魔头,但对师长朋友却异常敬重与忠诚。她也是被独孤游捡回来的孤女,无父无母,自小在孤星照月楼长大,除了门派别无归宿。   她入门时,恰逢沈薛二人初露头角,前来搦战下帖的络绎不绝,那沙丘之上的偏僻宅邸竟也门庭若市起来。穆情浓曾见过那时薛无情的武功,极快,极潇洒,极风度翩翩。那薛大少爷似乎永远不会着急,便是胜了,也不过后退一步,摇着那铁骨扇笑得温温柔柔。而那时的沈无常,也渐渐有了些“四冷公子”的名号。他不说话,不出手,更不露一个微笑,就好像千年雪山上冻硬的石头,了无生趣又尖利刺骨。   穆情浓在孤星照月楼待了一年,其间有一百二十一个人挑战薛无情,却无人问津那沈姓少年。   穆情浓彼时年纪尚小,以为是沈无常技不如人,故名不见经传。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在门前叫阵,   喊的是沈无常。   那石头样的少年闻讯拔起身形,只两个起落便立在了屋脊上方。他冷着眉眼,不像众人比武那般寒暄问候,互通姓名,也当然——   没有人兴致勃勃,围站着叫好。   穆情浓觉得稀奇,偷偷从窗缝里觑着,只见那少年开口:   “你找我?”   来者闻言反问:   “你就是沈无常?”   “我就是。”   “那好,今——!”   就在这时,忽然一点寒芒飞起!   仅仅一瞬,来者便仰头倾倒,身躯拍在黄沙上,荡起一阵烟尘如云。   他脸上的惊愕神情甚至还未来得及完全展露,   额上便多了一点血洞,   只一点,   极小的一点,   沈无常见状,轻飘飘拂袖而去,似乎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穆情浓将这始末看在眼里,只觉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凉,自心中喟叹一声,   “怪不得没人看他打架,这确实……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可武功难道是为了好看的?   穆情浓十岁那年,知道了一件罕有人知的事情:   薛无情这辈子也赢不过沈无常,绝非只因天资高下,而是道不同,心更不同。   自此,她便满怀希望地以为那沈姓少年将统率门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八年前,沈无常在鬼哭峰杀人祭阵,叛出师门,成为孤星照月楼弃徒。薛无情也就因此顺理成章地独掌门派大权,继独孤游之后号令楼中上下。此后,那薛大少爷又设七堂,理诸事,将孤星照月楼的势力扩展到江南塞北一线。   只是,这江湖中万般道理,最硬的还是拳头。   纵然不过无稽之谈,穆情浓在遇见那魔头之后,还是不禁会想:   如果孤星照月楼由他掌门,而今该是怎样?   即便薛无情论手腕权术胜他千倍百倍,但那一手醉扫星河,倾城倒海,又会令多少人向往披靡?   正出神之际,忽有人大声道:   “要问那孤星照月楼楼主?你且听好了,八月十四天上楼里踏月而来的是他,识锋会上暗器甲字第一是他,西子湖畔竹林里挺身而出战那魔头的也是他。”   穆情浓听见自家主人被夸,不禁有几分雀跃在怀,闪进一旁树影中,静待详说。   另一人闻言却大抵是不信的,挑眉道:   “千手魔头那样的人,他倒敢出手?”   “怎么不敢,那薛无情甫一见面便大喝一声,要取他项上人头。”   “可沈无常不还活的好好的?”   “你……”那人哑了声,攥紧拳头,半晌才支吾说:“千手魔头果然还有点本事,但,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逃不了的!”   “这么说来,你亲眼见过那沈无常?”   提到沈无常,那人显然失了兴趣,随口敷衍:   “见过。”   另一人却追问,“究竟是怎样个人?”   那人不耐烦起来,却还是答道: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相貌平平,一副老实模样。”   穆情浓闻言,差点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拿“老实”来形容那凤眼薄唇的千手魔头。   可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脑海中如过电般,闪过些不祥的讯息。   穆情浓刹那间拔起身形,施展踏雪轻功,不消片刻便来到那说话人的面前。   那人只见一道红霞闪过,眼前便多了个俏丽女子,心下一片惊疑不定,问:   “什,什么人?”   “孤星照月楼穆情浓,我有话要问你!”   那人听罢她自报家门,又见那腰上朱砂铁扇,知她定不是个好相与的,顺水推舟,道:   “有什么话,在下定知无不言。”   穆情浓上前一步,一双杏眼兜进那人脸上惶然神情,她沉声道:   “你将那竹林中见到的沈无常的模样,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说出来。”   那人不解她是何用意,却仍回忆着开口:   “方脸,浓眉,眼睛不大不小,高鼻梁,厚嘴唇……身长六尺有余,瘦削身材,其他……其他就再想不起来啦!”   穆情浓闻言,忽然如被人从天灵盖灌了杯雪水,浑身颤抖,背后冷汗涔涔。   她忙追问:   “那你在骆家也见过那魔头不曾?”   “当日骆家小院挤得水泄不通,我不曾见到。”   “那,那他们有没有说,骆家的沈无常与竹林中的沈无常长相不一?”   “是有人说起,难道姑娘你也听说了?恐怕是那魔头胆小如鼠,而骆家群雄聚会,因此不敢露脸,易容罢了,而竹林里那张才是真脸!”   穆情浓听罢,反问:   “你怎知竹林里那张是真脸?”   那人一笑,有些得意地说道:   “你家楼主与那魔头十年交情,总不会认错人吧?”   穆情浓闻言,心中大骇,一连暗自感叹,   原是这样,竟是这样,怎会这样!   那人说的恰好与真相相反:   骆家的才是沈无常真脸,而竹林中恐怕是易容——   但薛无情竟一眼便识破了!   不是出于交情,   而恐怕是因为——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甫一开始,就知道沈无常会在竹林之中!   獠牙面具,追魂门主,甚至识锋会始末,   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料定沈无常前来观战,更料定那魔头不会轻易放过追魂门主,故指使骆云笙现身识锋会,引出千手魔头。后在竹林中利用地形之便,伏杀前来追赶的中原武林众人,监视沈无常行踪。而薛无情则混在人群中,伺机引路,假装偶遇,在那魔头说明原委前便拆穿他身份,好让他不得不使出醉扫星河。尔后一切就都是那薛大少爷最擅长的操纵人心,巧舌如簧。   是了,   难怪当日临安城里寒星镖现世他不慌不忙;   难怪百利银庄与追魂门与孤星照月楼皆有关联;   难怪骆家小院他能处变不惊,隔岸观火;   那内鬼不是别人,正是他楼主自己!   好深的城府,好狠的计谋!   只是薛无情千算万算,算漏了两点。   一是骆云笙行刺失败,不得全身而退,追魂门无力剿杀他故意放走的沈无常。   二是穆情浓与沈无常相识,他支开那女人去绍兴查案,却反倒让两人在百利银庄相遇。而那女人又精明的可怕,快活楼之事忌惮薛无情追究,更害怕他疑心猜度,于是隐去沈无常一节不提,竟能瞒天过海。   “也是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她插手寒星镖被劫,隐瞒飞沙镇一事,最终成了薛无情最大的纰漏,致命的弱点。   但——   穆情浓蹙起眉峰,咬紧了一口银牙。   那薛无情是什么人,她的掌门,与她相识十四年之久,待她几乎恩重如山。   而那沈无常又是什么人,她的朋友,真正说上话不过半年,与她几乎萍水相逢。   但这两者,孰是孰非,孰对孰错,现在竟要她来做个决断了!   穆情浓站在原地,脑中一片茫然空白,那陌生人究竟又说了些什么竟全然入不了耳,她只觉这人世艰难险恶,丝毫不让生死决斗。她也是一个江湖人,也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在鬼门关前转过无数来回,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毛骨悚然。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不禁后退一步,忽然觉得眼前晕眩一片。她蓦地想起儿时,独孤游摩挲着她的头顶,放眼向那大漠苍凉,残阳如血,幽幽道:   这世上两全之事,岂非本来就很少?   本来就很少。   她突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背影孤绝如大日行空!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精明泼辣,翻脸无情之处甚至不亚那千手魔头,但却忠诚得可怕,忠诚得令须眉男子皆汗颜动容。   孤星照月楼门下,摇光堂堂主,快活楼掌事,这些都不重要,   她叫穆情浓,   生来是这个名字,   死去也该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刀煮酒》也终于进入倒计时了,我承诺会给个好结局的23333(拍飞 ☆、胭脂血   九月四日,夜,无风。   凌剑秋在门前摆了张矮桌,桌上三大坛女儿红,没有白瓷杯,没有下酒菜,更没有温酒的火炉。   他三人就围坐在那桌边,大地为席,青天为幕。   叶四率先拿起了坛子,拍开封泥,揭了封纸,笑道:   “荒山野岭,浊酒代饭,沈兄弟不要嫌弃!”   沈无常闻言,也与他同样开了酒坛,又低眉喃喃:   “冷酒也有冷酒的好处,酒越冷,心就越热,血也越热……”   “说得好,今日不醉不休!”   话音刚落,三只酒坛便嗑在一起,发出“叮咚”脆响。   酒是好酒,陈年的女儿红,醇厚绵长,沈无常看着那雕花的酒坛,忽然想起独孤游从来不喜欢大漠烧酒,偏爱这甜丝丝江南女儿红。   二十年前,那人捡到他时,便给了他一坛。   如今,故人又在何处呢?   他在这江湖掀起了滔天巨浪,又不知是否,入了那人的耳?   叶四见那魔头盯着酒坛子无言静默,心中一动,问:   “你总知道,你师父‘半车黄金半车酒’的故事罢?”   沈无常闻言抬起头来,笑说:   “他老人家二十年前退隐江湖,将全部家财兑成黄金,半车带到关外,半车作了酒钱。”   “你知道么?十八年前,他来江南玩过一遭,对我说出关路上捡了个宝贝徒弟,天资如何如何地高,悟性如何如何地好。他说后悔早早退出江湖,不然还能看着那孩子称霸武林,横扫中原。”   沈无常闻言愕然,瞪着一双凤眼,   “称霸武林,横扫中原?”   “他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分……”叶容弦摇头苦笑,但又忽然正了神色,目光深不见底,“但如今亲眼见了你,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沈无常听罢,忽然有些愧怍,他委实不知独孤游对他有那样的期望。何况他离经叛道,已是无法回头,连个寻常江湖人都做不了的。   他只好扭头,看向那苍茫夜色。   天上群星如火,山脚火光如星。   轻声一叹,微不可闻。   凌剑秋见状,打断他:   “阿弦,天底下哪有这样顺遂的事情,所谓穷达贵贱,不都是一辈子么?”   叶容弦心思敏捷,当然知他弦外之音,忙举起酒坛,道,   “是我多言了,当罚一大白。”   “哪里……”沈无常也跟着举起坛子,却不着急喝下,幽幽说:   “我只是在想,这人世当真善变的很。二十年前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哪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名列天下第一暗器。当我十年前名列天下第一暗器的时候,又哪会想到最后竟落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外号千手魔头。”   凌剑秋听罢,仰头看着星空,一笑,   “一代剑宗,叶小圣手,真真不过虚名而已……人心,善恶,侠义,这些东西我们从来摸不透,从来都要受它捉弄。可既跳不出,又何妨糊涂呢?苦也好,乐也罢,人生何处似樽前?”   沈无常闻言也跟着露出个笑来,挂在那苍白脸上,倒还有几分好看。   他一连声道:   “说得好,说得好……”   话音未落,便猛灌了几口下去,拿衣袖擦着嘴角,眼眶被烫得发红。   而这二十多年间的无处可诉的苦痛,似乎竟被那酒浆挟裹,坠入愁肠,蒸腾进血脉,挥发成汗滴。   那魔头倏然觉得,   这一生,似乎也不过了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   一声尖利脆响破风而来,   那魔头神色一凛,出手如电,袍袖翻卷间已将那一束流光反手捉住。   他手腕一翻,只见掌心里躺着支错金响箭,箭尾一点大的鎏金并一点小的錾痕。   “这是什么?”叶四凑上去,挑眉问。   沈无常面沉如铁,道:   “孤星照月楼联络箭。”   他言罢,拆开那箭筒,从里面抽出张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书:   薛无情有诈,后山瀑布,速来相见!   落款处无名无姓,只有个印章似的墨色圆点,留白出一副北斗七星。   沈无常见状了然,那是孤星照月楼七堂堂主印信扳指,   而这七堂堂主,身在江南的,   便只有穆情浓而已。   “四爷,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这信来得蹊跷,薛无情又与你相识多年,唯恐是反间之计。”   沈无常却摇头,笃定说:   “她自有她的道理……”   “再不然,我与你同去也好,大敌当前,孤身赴会实在不妥。”   那魔头一笑,   “四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女人实在精明得厉害,若有人跟随,只怕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可……”   叶容弦还想劝他几句,就见他拔起身形,瞬息已消失在夜色中。   后山瀑布,   夜极静,天上无那皎皎明月,星光却更盛。   在那星光里,山间瀑布似一条银白的雪练,从石缝中飞流直下,激扬起浪花泡沫,潺潺淙淙。   穆情浓还是一袭绯红劲装,柞绸上衣外裹了件皮质软甲,背负一张雕花强弓,腰悬箭壶,衣摆上垂下一圈璎珞流苏。她负着手,看似随意,却站在了视野最开阔,退路最平坦的一处。   这女人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心眼一样,她甚至从不轻易将武功示人,更无人知道她镖囊中究竟有多少暗器。薛无情最善识人,却也只得将她猜上七分透,剩下那三分皆是听之任之了。   但她精明如斯,却鲜少谋算构陷,几乎不曾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只因聪明的人从不自作聪明。   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只因她探听到中原武林众人卯时初刻便要兴师问罪,攻上那天目山去,况且又有薛无情从中作梗,   留给她的时间已实然不多了。   忽然,一片浓云遮住了熠熠星光,昏黑夜色下晚风飞卷,山间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人影自那黑暗走来,瘦削身量,步履如风。   穆情浓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没有看错那千手魔头,但面上却装作无谓,厉声喝道:   “什么人?”   来者闻言,并没有答话,更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仿佛刀山火海都休想阻挡他向前。   穆情浓忽然有些忐忑,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铁飞镖,正预备出手——   云开雾散,那人的面容倏然间清晰了起来。   细长眉毛,桃花招子,生的有些女相,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穆情浓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结了冰,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腔子,她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   “主人怎在这里?”   薛无情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带着点温柔笑意,但他的目光又冷又冰,好像毒蛇的信子,令见者心惊。   半晌,他才反问一句:   “你又怎在这里?”   穆情浓心念电转,连忙道:   “属下担心那魔头深夜潜逃,故来这后山监视。”   薛无情闻言,眼中那阴毒神情无影无踪,只一笑,笑容如三月风,   “快回去罢,夜冷天寒……”   穆情浓见状,知他大抵是信了,当即有如逃出生天般松了口气。但她与那魔头约定在后山相见,事出紧急,不容拖延,便只好搜肠刮肚找起说辞来,   “属下已在此大半宿了,不在乎一时半刻,若是半途而废只怕不妥。”   “武林盟已在山下布好埋伏,纵他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的。倒是你,难道没领教过沈无常的厉害么?”   穆情浓听他字字不让,又担心越描越黑,难免生变,只好单膝跪地,口中称道:   “属下遵命!”   薛无情见状,竟也不再追究,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穆情浓起身跟在他后面,手中却一直紧握着那精铁飞镖,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掌心划破。   纵然她武功不如薛无情,但那人眼下毫无防备,只消一击,只消将这精铁飞镖钉入他后心,一切的一切恩怨情仇就都会有个结果。   怎么办,下不下手?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额角冷汗涔涔。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赌她出手够快,赌薛无情反应不及,胜者不过苟延性命,败者也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穆情浓忽然看开了,她既已投身这漩涡之中,粉身碎骨都道是寻常,又何来贪生怕死的道理?   况且,   人都是要死的,   为了这世间邪不压正,恶不欺善而死,   倒也值得了。   那女人打定主意,一抬手,猝然发难!   只见空中寒芒闪动,一把精铁飞镖直取薛无情后心。   这一招如银瓶乍破,令人防不胜防,   但——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却豁然转身,脚踏九宫,将这一击避过。尔后他袍袖一抖,追雷镖破风而起,“噗”地一声刺入了穆情浓的心脏。   追雷镖极锋利,他出手又极快极狠,这一镖直接从那女人背后穿出,瞬息间坠入瀑布寒潭,再不见踪影。   穆情浓一袭红衣上,染上了愈加鲜艳的绯红。鲜血如泉水,不可抑制地从那胸膛上流出,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浸透了脚下泥土。她那双好看的,总有些跋扈的眼睛失了焦,嘴唇上血色尽褪,却拼命要抢上一口呼吸。   但她做不到,脚下趔趄两步,倏然倒了下去。   穆情浓直到这时才明白,薛无情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她,那男人自转身起便一直按了追雷镖在手,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活到山脚。   呵,愿赌服输。   薛无情低头看着穆情浓的尸体,忽然皱起眉头,神色悲哀,他喃喃道:   “我并非想要杀你的,只是……   只是,一错再错,错上加错,终究无可回还。”   穆情浓,这女人当了他八年的属下,与他相识更是十年有余,不说有多少情分,但好歹相识一场。却在那弹指一刹间,死在了他手上。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念及此处,蓦地自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己已变得不像自己了。他为了掩盖过失,不得不杀人灭口,又为了杀人灭口,不得不杀更多的人。他曾经还会挣扎后悔,自我麻痹,但如今——   一切都晚了。   就好像谎言说多了容易成真,他已陶醉在虚构的大义里。   为了孤星照月楼雄于武林,为了孤星照月楼武功扬名天下。   可,可他薛无情不就是个杀人不眨眼,说话不算数的卑鄙小人吗?   但,但又有什么退路呢?   这些血,这些泪,这些罪,   他注定背着,逃不脱,走不掉,   也注定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到死为止!   薛无情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他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本意初衷,   但他所做的一切一切,   都是为了杀那千手魔头……   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魔头的错。   沈无常,   我要杀了你,我不得不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孤星照月   夜已深,秋也已深,草虫皆寂,只有山间的微风与枯叶在簌簌作响。   沈无常一袭灰白袍子,行动如风驰电掣,他刹那间掠过树梢,留下一道拉长的扑朔人影。   上弦月挂在西面天空,纤细如钩,澄明如水。   那活阎罗见状,忽然停下脚步,举头向天,银白的月光便在他眉眼间交错。   那明月旁,有一点黯淡星子,恰如从前。   二十年前,大散关外   一驾马车在荒漠上穿行,车轮碾过石子沙砾,晃晃悠悠地向西而去。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破棉袍,右手马鞭,左手酒坛,眼中有些醺然醉意。在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饿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三两肉来。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如那霜月,如那冰泉,甚至带着某种令人不可直视闪光。   他忽然抬头,轻声问:   “我们要去哪儿?”   “去飞沙镇以北的山丘上,那里有座荒废小楼,曾是我故人居所,如今翻修翻修,倒也随意凑合。”   “飞沙镇?”   “对,那是女真人的地盘,常年黄沙满地。春天的大风一刮,面对面都看不见人影。”   沈无常闻言,露出个如他年纪一般的好奇神情,眨着眼,却不开口追问。   中年男人一笑,从怀中摸出张饼来,递给他,又絮絮叨叨地说:   “你听着,从今往后要依为师的话,好好习武,好好练功,为师自不会亏待你的。”   那孩子听罢,低头默默地吃着饼,嘟哝一声,   “好。”   “但是,你首先就要将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改了,年纪轻轻怎就没点活泼劲?”独孤游似对那回答有所不满,刚数落了几句,却见他吃得甚急,连忙把手中酒坛递过去,温声道:   “你慢点吃。”   沈无常抬眼看着那酒坛,不知在计较什么,半晌才接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独孤游见状放下心来,嘴便又闲不住了,腆着脸与他商量说:   “小西,你看啊……我收你作徒弟,咱们大小就算个门派了……这门派,你说该起什么名字好?”   沈无常自小颠沛流离,连教书先生的影子都没见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要他起名字,倒不如让他上天摘月亮来得爽快。他闻言,几乎以为独孤游是在挤兑自己,将眼皮一垂,答:   “不知道。”   独孤游闻言,一脸子了然神色,也不与他商量了,自言自语:   “若叫什么帮,什么派的,也太俗气了些……这开宗立派是大事,不如起一卦——”   他话未说完,忽抬头见天边浮现出淡淡的月光,一点星子莹莹烁烁,照在近旁。   他便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拍了拍沈无常的肩,说:   “就叫‘孤星照月楼’如何?”   “孤星照月?”   “你看这旷然天地,苍茫大漠,只有一星一月……”他一顿,眼神深不见底,   “也只有一你一我。”   “你是那明月,我是那星辰?”   “不,不是。”独孤游摇头,他忽然想起了酉时生人之事,低声叹道:   “你要记得,纵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月亮,却总有颗星子不离不弃。当你尝遍人间苦痛,只要一抬头,看见这孤星照月,就不至于撕心裂肺,无法可活……”   那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戚戚,他是个再豁达不过的人,但说到底:   这金盆洗手的,到底是离开了江湖,还是被江湖放逐?   二十年过去,独孤游那随口一句早已被埋进了岁月风尘。但不知怎的,此刻那魔头抬眼一看,一切竟又鲜活了起来,历历仿佛昨日。   他一笑,暗道那独孤老妖怪从来料事如神,这次却只说对了一半。   虽有孤星照月,不至于无法可活,但又因那人间生死离合,有了更大的痛,更多的苦。   任明月如是,顾风流也如是。   正当他出神之际,耳边风声骤起,沈无常蓦地拔出那乱鸦铁扇,按了寒星镖在手。   半晌,树丛抖动,一条人影自其中掠出。   来者身穿一袭淡金色锦袍,白玉发簪,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薛无情正为了穆情浓一事心乱如麻,冷不丁撞见那活阎罗,差点以为是见了鬼。他白着脸色,愣在当场,半晌才扯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表情来,失声道:   “无常?”   沈无常闻言,心中一凛,暗道是冤家路窄,方才信上正书“薛无情有诈”,一转身便遇见了此人。但他冷静下来,却又觉得事情蹊跷,这是通往后山瀑布的方向——   “你怎在这里?”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回过神来,恢复了毫无破绽的模样,笑说:   “好巧,正要去找你,没曾想半路就遇见了。”   “找我?”   薛无情听罢,眉头一蹙,眼中露出几分担忧情切,道:   “因那叶容弦一步不让,中原武林兴许要仗着人多势众,攻上山顶。”   他一顿,却又忽然露出个笑来,   “好在我打听到了详细计划,明晨寅正时分武林盟将自后山偷袭。届时那三千石梯处守卫必定薄弱,你和叶前辈他们一同下山,定可安然无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间信誓旦旦,仿佛亲耳所听,绝无半句虚言。   寅正时分,后山?   薛无情暗自冷笑,心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若他今晚不碰巧发觉穆情浓行踪鬼祟,也不会来这后山。若他不来这后山,也就不会遇见沈无常。   不知明日,武林盟众人看着沈无常自石梯潜逃而来会是什么表情,那魔头看着原本应守卫薄弱的前山挤满了各门各派之人又会是什么表情?   有趣,着实有趣。   想到这里,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潇洒神色,要狂笑出声来了。   千手魔头,中原武林,都算个什么狗屁东西?   还不是被他当猴一样的耍来弄去!   到时候,他要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沈无常惊恐绝望,然后不顾他嘶吼哀号,亲手拿刀子捅进他心窝里,看鲜血大片大片地溅落,看那双冷冽的眼睛慢慢涣散失焦……   极好,极好,极好!   可是,沈无常啊沈无常,你为何只有一条命呢?   如果可以,我要杀你千次万次,以弥补你给我的滔天的屈辱与痛苦!   屈辱与痛苦……   “只你一个人来么?”   沈无常见他许久沉默不语,忽然开口。   薛无情摇着那冷月扇,悠然道:“只我一个。”   “是么……”   那魔头沉吟,思索了片刻,禁不住又问,   “那穆情浓呢?”   听见那红衣女人的名字,薛无情蓦地打了个冷颤,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似乎又要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他暗自攥紧了空着的左手,脸上却波澜不惊,笑说:   “她虽是孤星照月楼门人,但哪及得上你我之间?再说,纵然与那中原武林无情分可言,但毕竟告密是不义之举,由我一人来担就好了。”   “你我之间?”   沈无常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在心底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怎样去说。穆情浓冒着被薛无情发现的风险也要放出联络箭来,事情势必十万火急,但思来想去便也只有攻山的消息。可若他主仆二人怀的是一门心思,又怎要分头行动?   不得解。   更何况,薛无情从后山方向而来,这本就不该是上山的路。   难道,果真是——   薛无情做贼心虚,随口胡扯,却好巧不巧,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终究是苍天不饶人。   那魔头自心底哀叹着,却无法暴怒着打出一手醉扫星河,甚至都无法开口呵斥他一句。他真的累了,身心都仿佛自红尘风霜里穿行了成百上千年一样。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找到的第几个真相,命运就好像残酷的转盘,拨完这一圈因果,又是下一圈轮回。他害怕自己奔波,挣扎,杀戮,到头来换的还是一场空。   他后悔了,顾风流在乱云酒肆中说的一点也没错,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究竟有没有尽头?”   可笑世人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   复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以他人之痛能偿还己身之痛么,以仇人之命能偿还爱人之命么?纵然杀伐果决,一时快意,可快意之后呢?   只有空虚,无尽的空虚,浪费生命带来的空虚,昭彰懦弱带来的空虚。   况且——   他差点因此失去了当下,无数人甚至失去了性命。   “罢了,你走吧,若被人发现,就百口莫辩了。”   沈无常一叹,语气又轻又柔,几乎不像他这个人了。   薛无情闻言,怔愣了半晌,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仍强作笑脸,   “那便告辞了。”   沈无常看他转身,淡金色的衣袂飘飘转转,下摆却沾了血污。   那是谁的血手印?   拇指处一道空白,有扳指的痕迹。   一瞬间,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击中了沈无常的全身全灵,他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连双膝都要跪落在地。   薛无情听见他压抑着呜咽,转身投来问询的目光。   沈无常抬起眼,眼睛却是死灰色的,他脱口而出:   “你究竟还是杀了她吗?”   薛无情没有问“她”究竟是谁,他那俊俏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变得狰狞可怕。沈无常撕开了他肮脏浊臭内里上挂着的最后一层伪装,让他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让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将这一切掩盖!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一字一句,   “对,是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鬼哭峰   十七年前,孤星照月楼   春天的时候,果然依独孤游所言,刮起了大风沙。那穷算命的拖着两个孩子,将木楼修补严实,又买了干粮酒水,足足猫了大半个月。其间,独孤游搜肠刮肚,几乎说尽了这辈子见过的奇闻异事,到后来,实在无话可说,闲得发慌,只好让他那两个徒弟接着讲。   薛无情闻言,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大半天,最后开始背四书五经。   独孤游一听,得了,忙打断他,换沈无常来说。   那冷面冷眼的少年顿了顿,忽然开始说起女真人的故事来。许是小孩子学东西快,又或是他脑子本就聪明,沈无常来关外不到三年,竟能将一口女真语说得流流利利,比独孤游那连猜带比划强上不知多少。独孤游好酒,沈无常却不敢多喝,此时他说的这些,实然都是酒肆里马贩子谈天说地翻译成的汉话。   那少年的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衬着风沙呼啸,倒有种别样的苍凉意味。   半个月后,风沙散去,久违的太阳照在千里荒漠上,如洒金银满地。   独孤游拆下了门上钉着的木条,大手一推,干燥而温热的空气便随风吹入楼中。他伸着懒腰,慢步踱到门前,向内招了招手,说:   “歇了半个月,若武功退步了,可不饶你们。”   薛无情闻言连忙走出来,笑道:   “万万不敢。”   沈无常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副死人脸色看不出是何表情。   独孤游撑着腰,忽然从袖中摸出两把精铁匕首来,抛给二人,自己则盘腿坐在了沙地上,幽幽道:   “赢的人可以多吃两块炖羊肉。”   薛无情听罢,眼睛亮了亮,连忙捡起了匕首。他实然是不好吃肉的,但与沈无常过招却是求之不得。纵然那少年出手如电,但他薛无情的剑法是骆照萍亲传,出了名的好悟性,好天资,倒未见得会落半点下风。再者,若今日能一显身手,独孤游势必会重看他三分,将来诸事也会多些益处。   如此想来,今日这一战当真要紧得很,几乎是只可胜不可败。   打定了主意,薛无情不禁偷偷觑了觑那少年的脸色,却见他淡然拾起了匕首,一双眼睛却是直直盯着独孤游的。   独孤游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出声辩解道:   “我就是让你和他比划比划,没别的意思。”   “好。”   沈无常点头,又将眼睛转向了薛无情。   四目相撞,薛无情忽觉一阵切肤凉意,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那少年的眼睛,漆黑色,如夜,如刃,如冰。他攥紧了手中匕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却依旧摆出副从容笑脸,抱拳道:   “请师兄赐教。”   “好。”   话音刚落,薛无情忽然拔起身形,使一招分花拂柳,刺他左肩肩井。沈无常见状脚步一转,身子便如游鱼般滑了出去。薛无情见一击不中,剑尖轻颤,如花枝乱点,疾走他周身大穴。沈无常不闪不避,将匕首背在身后,那左手却如毒蛇般骤然探出,穿过那剑花纷繁,摸向薛无情脉门。薛无情曾在绍兴府中见过这招,知他手腕一抖看似轻巧,实则指上的力道不亚千钧。当即大惊失色,连忙缩手,又矮身脚踏九宫,改取他腰侧。   正在薛无情以为这一击得手之时,那一直背在沈无常身后的匕首却豁然刺出,刀尖反着日光,一片灿灿灼灼。   薛无情心下一凉,面如死灰,知自己这条手臂恐怕已不能保全。   但沈无常却忽然收了刀,退开半步,道:   “是我输了。”   薛无情闻言,不知怎的有些愤然,但他又不敢声张,被人饶一条手臂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   独孤游见状却皱起了眉头,沉声喝道:   “你们两个都过来!”   那穷算命的见沈无常一副死人脸色,叹了口气,   “小西,你记着,与人比武过招,胜负生死都只一线之间。你怎地要让他?”   “我……”沈无常顿了顿,忽然极不情愿地说:   “我不喜欢吃炖羊肉。”   ……   独孤游哭笑不得,   “啧,你以为自己是让了他,可实际呢?这比让他输还不如!”   “师兄他也是好心。”薛无情连忙替他说话。   沈无常垂着头,道:   “徒儿知错。”   “给他道歉去!”   “师弟,是我错了。”   独孤游听罢,露出个宽慰的笑来,对沈无常说:   “你先回去。”   薛无情看着沈无常那瘦削背影,不知怎得,心中五味杂陈。   独孤游从他手里接过匕首,拿衣袖擦了擦,又塞了回去,慢声道:   “你师兄人有点傻,做事情从来一根筋,你不要怪他。”   “我……我没有怪他。只是,师兄究竟学了多久才有这样的身手?”   “他?”独孤游神秘一笑,伸出手来,比了个“三”。   “三年……”   薛无情怔怔然发愣。   独孤游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笑,   “据我所知,放眼江湖,比你天资好的或许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但,沈西他绝对是其中一个。而比他天资更好的,我这辈子还没有见到。你若想在武功上胜他,需得比他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薛无情闻言有些挫败,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知道: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自那以后,他将独孤游夕阳下的随口一谈刻在心底,夜以继日,永志不忘。   之后又八年。   独孤游出孤星照月楼,云游四海,传寒星镖于沈无常,传冷月扇于薛无情。薛无情设七堂,镇贼匪,扩门下,里里外外将楼中诸事打理得滴水不漏,而那飞沙镇北无名小丘上也渐渐门庭若市,四面来朝。   就在这时,薛无情忽然发现沈无常从不用盘丝打之术,顿觉有了转机。哪怕仅仅是一点也好,若他学会了盘丝打,是否就能在武功上胜过沈无常几分?这念头甫一生出来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那过去近十年风风雨雨,勤学苦练,也都似乎有了归宿。   那上天待他果然不薄,那独孤游说得果然不错。   之后又一年。   八年前,九月初九,天晴。   薛无情从未觉得这荒凉天地竟这般辽阔——   十年间一切委屈无奈,都要在今日扬眉吐气。   他紧紧攥着拳头,平复了一腔子激昂热血,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似不经意间,对沈无常说:   “师兄,你会盘丝打么?”   沈无常正在读一卷关于女真人制弓做箭的古籍,泛黄的纸张上墨迹晦暗不清,他闻言抬起头来,愣了愣,道:   “我不会。”   薛无情听罢,知道自己实然已经胜了,却仍执意要说:   “我近来大致寻着些门道,想请师兄你看看。”   “好。”   沈无常点头,几乎与放下书卷同时迈开了步子。   孤星照月楼山丘后面有一片胡杨林,薛无情一袭白衣站在那金黄叶片里,意气风发。   他从袖中摸出一颗玄铁菩提珠来,朗声道:   “看好了!”   言罢,手腕一抖,   那珠子划出一圈玄黑色光芒,如满月般浑圆饱满。   “——啪!”   薛无情伸手,只见那珠子竟不偏不倚又回到了他手中!   “怎样?”薛无情挑眉,满心等着沈无常那句“我确实做不到”。   沈无常闻言,脸上露出点淡淡的笑意来,   “我这人好打好杀,本不学这些,但今日一看,确实有趣得很。”   薛无情听罢,觉得他是在借口推脱,掩饰是非,面上却依旧潇洒如故,   “师兄要不也来试试?”   “那好。”   沈无常点头,也如他一样,从袖中摸出颗玄铁菩提珠来,口中喃喃,   “我记得师父,大约是这样……”   言罢出手,那珠子却飞脱出去,打进了远处沙丘。   薛无情暗笑一声,正准备劝他作罢。   却见他似乎玩得兴起,又摸出一颗来,但还是飞脱出去,砸进了脚下地面。   “好难……”   沈无常笑着摇头,又摸出颗玄黑色珠子,却不急着打出,只捏在指尖把玩。   薛无情的脑海中莫名涌现起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   一道劲风飞过,卷起呼啸声清脆锐利,那玄黑色光芒忽地闪过一圈。   “——啪!”   不偏不倚,   也回到了沈无常手中!   薛无情脚下一个趔趄,仿佛如五雷轰顶。他真的厌了,沈无常就好像一座无休无止的山脉,每当他翻过一个高峰,就会见到另一座高峰耸立眼前。那个人永远站在他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挡住赞赏与光鲜。   他刹那间心如死灰,曾经所有的激昂憧憬,所有的孜孜不倦,都倏然转换为怨恨。   既向着无情人世,又向着无能自己。   在癫狂错乱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的楼里,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打开了藏书阁大门,不记得自己究竟找了哪本武功典籍,不记得自己究竟去了哪里。   他只记得,回过神的时候,已是满身鲜血缩在房间角落。   沈无常自上而下看着他,轻声问:   “鬼哭峰三百男女老少……是不是你杀的。”   “什么?”   “你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我,我不记得了。”   “藏书阁丢了一本魔教内功,上面写着杀人祭阵。杀人祭阵……这东西你也信吗?!”   沈无常那一张清冷面容忽然露出了极痛苦的表情,不住喃喃道:   “你怎得这样糊涂…”   薛无情脑中如过电一般,那些鲜血哀嚎忽地鲜明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抓住了沈无常的手,连声哀求他:   “师兄,师兄,我错了!我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供出去!”   沈无常反握住他满是血污的手,独孤游临走时的话飘飘转转又浮现在脑海:   “他若闯出了祸,你千万要包涵他。”   老妖怪!   好的事情满口胡言,坏的事情倒料事如神!   罢了,他沈无常答应过的话,就绝无反悔的余地。   “无情,没事的,有师兄替你担着……”   次日,   一个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了大散关内外:   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沈无常于鬼哭峰杀无辜百姓三百余人,叛出师门,成为孤星照月楼弃徒,从此生死再不相干! ☆、天下第一   九月五日,天目山顶,小雨。   空中浓云遮了日光,拂晓天里,却如黑夜同样。   雨雾迷迷蒙蒙,笼罩在苍凉红尘里,似往事,却欠了几分血泪浑浊。   沈无常站在薛无情的对面,一双凤眼里神色纠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一叹:   “你这是何苦……我又是何苦呢?”   “鬼哭峰的事情,本来都过去了……”   薛无情那神色倏然变得极痛苦,极悲哀,他自言自语着:   “我信得过你,那件事你绝不会说出去的。我更敬你,赞你,视你如兄如友……我曾妒忌你武功,但历经鬼哭峰一难,大彻大悟,也都全散了……”   沈无常想说些什么,却被薛无情打断,那孤星照月楼楼主的眼神忽然飘得很远,   “无常,你还记得三年前么?”   “三年前……”   “你写信给我,说要金盆洗手,与任明月成婚,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去。”   沈无常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即便一千转日月飞旋,当他听见“任明月”三个字的时候,还是仿佛被人撕开了伤疤,痛得一颗心鲜血直流。   灿烂红衣,刀光剑影,如穿吉服的天地……   他也曾希望过平淡安宁,   可这世道,这人间,这造化游戏!   薛无情见他咬紧了牙关,脸上露出一丝辛酸自嘲,他缓缓道:   “我收到信以后,真心替你高兴。正好江南酒庄送了一车上好的女儿红,我便挑了两坛,想给你送去……嫂子人很好,做的菜也好吃,我看见你脸上带笑,就知道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尘埃落定——”   “可你却杀了她!”   沈无常猛然暴喝一声。不知怎的,他此时万分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个“杀”字来,但却又无可奈何,竟蓦地通红了眼眶,眼睫湿润。   薛无情见他流泪,怔了怔,忽然眼前也跟着模糊一片,他一字一句,哽咽道:   “后来,你去泡茶了,任姑娘看着我,说你不介怀鬼哭峰的事情,要我好好打理孤星照月楼……你曾向我发誓,那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可你,可你——!”   那魔头闻言,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双肩抖动,笑得凄厉无比,   “原来是我自作自受!”   就是因为他自己喝多了酒,无心一句,才害得任明月惨死,薛无情成魔,害得这一生残破飘零!   薛无情见他发笑,瞪着眼睛,陡然拔高了嗓门,   “你知道吗!三年了……这三年里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日每夜,无时不刻,都害怕一觉醒来鬼哭峰事曝,遭受千夫所指。我曾梦见自己被人乱刀砍死,尸首被大卸八块,扔进山沟里喂给野狗乌鸦!”   “可你却不满足。”   “三年前,我为何对你手下留情?我本也想就此罢休的,但你竟追查起任明月之死的真相,让我不得不借追魂门的幌子杀人灭口!”   “西子湖畔,你好一手捉放曹……”   “我自忖无力杀你,更何况,若你真有性命之虞,顾七公子不会坐视不理。再者,我若当时杀了你,中原武林却未必会信你就是追魂门主!”   “但那骆云笙是你的亲兄弟……”   提到骆云笙,薛无情的嘴角挂起一抹狞笑来,眼中闪动着残酷又疯狂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几乎又变回了那个翩翩君子,   “骆家欠我的东西,我迟早要拿回来的。那个蠢货,到死都还以为我将一统武林,封他做一代剑宗……本想着让他自曝身份,引你出手,再让中原武林一众乌合将你抓个现行。既舍了追魂门,又正好借刀杀人。没曾想顾风流还算有点义气,竟豁出命来救你,才落得今日夜长梦多。”   “追魂门,武林盟,甚至我与顾风流,都不过是你手中一颗棋子……”   薛无情听罢,将那冷月扇“啪”地一声抖开,缓缓摇着,开口道:   “但这说到底,都恨你天资太好,武功太高。”   沈无常闻言,凄凉一笑,低头看向自己那杀人无数、骨节嶙峋的左手,   他的声音很轻:   “天下第一怎样,天下第二又怎样?”   “你是天下第一,自然不知道天下第二的滋味!”   “我是天下第一,可任明月还是死了,还是落得孤家寡人,腥风血雨里来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下第一!只因你武功再高,心机再深,到头来伤的却是自己……   你看那叶容弦,三十六式随云掌独步天下,却落得自闭于天目山之境。   而我,我若没有这一身武功,是否就能活得像个常人,不必踏入这修罗地狱?”   “可笑!千手魔头,天下第一暗器,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竟要活得像个凡夫俗子吗?!”   “凡夫俗子有什么可怕的,你我活着不一样,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区别么?”   薛无情闻言,一抬左手,一支追雷镖闪着寒芒,破风呼啸。   他厉声喝道:   “与你说话简直对牛弹琴!”   沈无常见他出手,急退三步,乱鸦铁扇赫然在握,他一翻手腕,斜点向前方空中。   “锵——!”   火星四散,竟将那飞镖打落在地。   薛无情也知对付那魔头定不能一击而中,见状当即拔起身形,冷月扇直刺他咽喉要害。   沈无常侧身避过,一只左手却顺着他那胳膊,摸上手肘。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与沈无常最是熟悉,知道他不但暗器可怕,这三十二路小擒拿手更是出神入化,连忙回身撤肘,却背手打出一线连珠,五枚透骨钉来。   这一手暗器发得悄无声息,距离又极近,几乎避无可避!   但那活阎罗却不慌不忙,左臂一荡,五指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待收手时,那五枚精铁长钉竟被悉数抓在了手中。   薛无情见状,脸色苍白,他倒退两步,喃喃道:   “你的武功竟不退反进么?”   沈无常闻言,低下头,将那长钉撒落在地,他的武功实然不如以往了,却因独孤游的教训,不敢不全力以赴。他甫一动手,便催动了十成内力,身法力道皆与全盛无二。   但这“全盛”又能撑多久呢?   他自打听叶容弦说“无药可医”之后,便多了几分豁然,亦或是赤条条来去从容。纵然这十丈软红尘中声色名利,火树银花,却远远不及那一滴英雄泪,一点薄命情。   薄命情。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见他怔怔然无言,怒不可遏,一把冷月扇势如雷霆,直取他膻中大穴。   沈无常不闪不避,将乱鸦铁扇倏然合起,正手接下一招。   薛无情不敢与他硬拼力气,反手斜刺他心口,又转走他人迎要穴。   短刀相接,金铁相鸣。   内劲裹挟着杀意呼啸而来,卷起纷纷扬扬,落叶漫天。   破晓的山间,雾气幽蓝灰暗,在那一片朦胧清冽里,两道人影上下翻飞如兔起鹘落。孤星照月楼武功本就极庞杂,极精妙,此刻二人过招互不相让,对拆八十个回合竟无一重复。   越是交手,薛无情越是察觉那魔头的可怕。   习武之人,最末者求招式,最上者求意境。但沈无常却与这二者悉数无关,他的武功更像是某种本能,暗器,铁扇,都不过是手臂的延伸,都是这种本能的具象。旁人对敌,总要观察,判断,再反应。但沈无常似乎并无这个过程,他永远是凭借直觉出手杀人。   但,薛无情既敢出手,便并非毫无准备。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抓住沈无常连招的空隙,闪身跳出圈外,忽然双臂一振,两手飞花摘叶。   只见那狭长竹叶如幕如扇铺展飞出,如天河倒卷,如繁星乱坠——   醉扫星河,这竟是一手醉扫星河!   沈无常见状一愣,手中铁扇上下翻飞,眼底却一片惊疑不定。他喘着粗气,嘴唇抖了抖,半晌才喃喃道:   “你竟练成了么?”   薛无情闻言,露出个得意得近乎无耻的笑来,他朗声道:   “你能练成的东西,我为何练不成?你能做的事情,我为何不能做?”   那魔头听罢,暗自痛苦不已,心道:   “你就算坏事做尽,也要追赶我么?我这罪无可恕之人,就这么值得追赶么?”   这世上,明明有重逾千百倍之事……   沈无常念及此处,更觉得怅然若失,仿佛薛无情杀的人都悉数背在了自己身上,让他脊背生寒,肌肤冰凉,压得他喘不过半口气。   薛无情见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忽然狞笑起来,他以为沈无常终于被自己摧垮了,以为自己终于胜过那千手魔头了。   极好,一切都极好!   他飞身向前,举扇刺向那魔头咽喉!   沈无常听闻风声厉冽,忽然抬起头来,任凭鬓角长发被内劲削去一绺。   那魔头忽然笑了,勾起嘴角,笑得近乎温柔。   “啪——!”   乱鸦铁扇脱手,落在地上一声脆响。   他暗自欣喜,   这样,   一切就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就完结啦2333333 ☆、破命   叶容弦一袭青衣,站在门前空地上,看铅灰色的山脚下火把攒动,他知道那是江湖人攻山的讯号,每一点,都是一张催命符。但他莫名没有一丝慌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情。   “怎也不打个伞?”   凌剑秋的声音响起在背后,跟着,那微凉的雨丝便不再飘落。   叶容弦抬头看了看那把油纸伞,忽然说:   “我在想,沈无常会不会回来,顾风流又会不会恨我?”   凌剑秋低头,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道:   “我竟希望他恨……毕竟仇恨比心痛来得要好。”   “你说这世间,温柔至极处,岂非反倒似绝情了?”   “绝情呵……”   凌剑秋沉吟,呼出的白气消散在晨雾里。   这不仁天地。   黎明,山顶,   薛无情怒喝一声,猛然后撤,生生顿住了招式。   “沈无常,谁要你让我!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你到头来还要羞辱于我吗?”   沈无常看着他,那一双如千年寒冰的眼睛倏然温暖了,刹那间逸散开璀璨光华,仿如春天流淌着鲜花的清泉。他一笑,轻声说:   “论计谋,我大概永远也胜不过你。”   薛无情自袖中摸出冷月扇,扬手指着他,赤红了双眼,吼道:   “拿起你那乱鸦铁扇来,我不认,我不认!”   “我武功不如你,你杀了我吧……”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闻言便发了疯,如困兽般原地踱来踱去,他忽然上前一步,揪起沈无常的衣领,瞪着一双桃花招子,   “谁要你可怜,我要你堂堂正正死在我手里!”   沈无常听罢,只觉得浑身累极,他五内如焚,嗓中腥甜,却仍勉力支撑着,道:   “你如今杀我,也是堂堂正正……再不然,绑我到武林盟面前再杀,更是堂堂正正。”   “你就这样想死?”   薛无情一顿,左手翻起作爪,抓向他咽喉。   但那五指在靠近他皮肤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抖如筛糠,他扭曲着面孔,似乎在跟身体里另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缠斗。   薛无情,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只要再一寸,沈无常就死了,一切的一切噩梦就都结束了!   可……   可他下不了手!   沈无常见他迟迟不动手,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无情猛然松开他衣襟,后退两步,像看着某种怪物般,万分惊恐地盯着那魔头。   他颤抖着嗓音,   “你,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却见那魔头脚步不稳,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尔后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沈无常拿袖子擦了擦嘴角血沫,却咳个不停,横竖也擦不干净。他便索性停了手,苍白着脸色,   “如你所见,我活不久啦。”   “怎,怎会?”   “桃花火之毒入骨侵肌,已是回天乏术……”   “我不信。”薛无情冷笑,“这天底下难道有叶四医不好的病?”   沈无常闻言垂下眼睛,神色有些黯然,   “我也不信。但他说了,迟了那三年,一切都已成定局,无药可医。所以……”   “所以我费尽心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无情歇斯底里起来,皱着眉头,露出个既痛苦又困惑的表情。   沈无常苦笑,   “所以我说你是何苦呢?”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大笑着,仿佛听到了这辈子以来最好笑的事情,他扔了冷月扇,弯下腰,盯着沈无常的眼睛。   那双好看的桃花招子里充满了绝望。   沈无常与他四目相对,气若游丝,却仍固执地说:   “杀了我吧,割下我的头去,一切就都如你所愿……咳咳咳!”   薛无情看着他嘴角上淌下的血珠,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不正常了——   堂堂千手魔头,就这么软弱地跪在地上恳求一死,   那还是沈无常么?   他不该鼓动乱鸦铁扇,甩出一线寒星镖来,与自己不死不休吗?   薛无情纵然歹毒残忍至可恨可恶的地步,却万分不想杀一个寻死之人,那非但不能使他解脱,反而会令他作呕,令他耻辱,令他愈加厌恶生命本身。   半晌,他才找出这一切错乱的根源,喃喃道:   “你竟不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那魔头虚弱一笑,   “恨你能解决什么?如果横竖都要你死我活,那么还不如——咳咳!还不如让我这个短命鬼去死……你继续做你的孤星照月楼楼主,也再不用担心鬼哭峰的事情……不好么?”   “不好!”   薛无情暴喝一声,双手抓着沈无常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那被雨打湿的发丝微微颤动起来,大声咆哮道:   “谁要你施舍,我不要你施舍!起来,与我决一死战!”   “你不要,难道他们也不要吗?”   薛无情一愣,顺着他那柔和的目光看去——   山脚下一片橙黄色星海,是中原武林众人手中的火把。   “他们?”   沈无常点头,接着说:   “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兴师动众……你若提着我的头颅下山,他们也该放心了吧?”   薛无情闻言,好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神情古怪,   “你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是因为那顾风流?”   提起那顾七公子,不知怎的,沈无常忽然鼻尖一酸,过往种种皆如烟如雾,翻涌上心头。他暗自一叹,   “我到底不是圣人,到底要亏欠许多。”   念及此处,猛地呼吸一滞,眼皮沉重,浑身冰凉困倦。   薛无情见他合眼,慌忙捧起他的脸来,怒道:   “不要死,你不要死!”   沈无常恍惚间听见他声音,强撑着睁开眼来,目光却涣散游离,他断断续续说:   “师父,师父曾对我说,我们两个,是一般的苦命。自始至终,你都是我无可替代的亲人——   八年前也好,三年前也好,如今也好,永远也好,   我都宽恕你……”   薛无情闻言如遭雷击,苍白着脸色,一双手颤个不停,忽然间,泪水大颗大颗自他的眼眶滚落。   无耻之徒,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你从来只这一个亲人,你却要害他,伤他,杀他!   他骤然间心如刀绞,哽咽着嗓子,愤愤然,   “沈无常,好,算你狠!”   薛无情说完,猛地拔出那追雷镖来,与沈无常的寒星镖互换,   自嘲一笑,   “都是命运作弄,教我练成了醉扫星河。”   言罢,从怀里拿出一张獠牙面具——   这面具,他原本预备扣在沈无常尸体上,   如今,却戴在了自己脸上!   他捡起那乱鸦铁扇,反穿了绣金大氅,施展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飞身下山!   那一点人影,   闪烁在莫大山河间,   竟倏然如一点星子,有了耀眼的光芒。   沈无常见他远去,惶恐起来,撕扯着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想拦,又浑身毫无力气,只得仰面倒在了地上。那魔头心急如焚,奋力挣扎,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但他那四肢百骸都仿佛背叛般拒绝了任何命令。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撞上心头:   失去,失去,他的一生都在失去!   意识到这点,沈无常忽然空洞了一双眼睛,望着那无尽苍穹。   不知何时,原本缠绵的细雨变成了雪花,纷扬如撒盐,自深邃的天空坠下,落在他混着鲜血与泪水的眼睫上。   真安静。   就在这时,   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熟悉面容——   容长脸型,淡眉,杏眼。   沈无常见状,心说自己是真到头了,否则怎连那老妖怪的模样都历历在眼前?   但那脑海里的独孤游竟扶起他来,出手如电,按住他背后肺腧二穴,尔后拿出一坛好酒,递到他面前。   沈无常拿牙拔开塞子,抿了一口,却只有满嘴的血腥味。   他苦笑,   “我不会已死了吧?”   谁料那独孤游竟生气起来,骂他:   “蠢货,你若真死了,横竖也咂摸不出味来,鬼才给你喝这样的好酒!”   沈无常闻言一惊,不敢置信,   “师……师父?”   独孤游没答话,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无情走了,若你也不在了,我一个老头子还有什么指望?”   “师父,是我不好。我失了约,自诩武功盖世,到头来却谁也没能护住……”   独孤游听罢,脸上却现出一点怅惘神情,   “这样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被一个人恨固然痛苦,恨一个人,却是加倍的痛苦。即便他今日如愿,可那些罪压在身上,又何来快活?你不也正因为参透这一点,才要自寻死路么?”   沈无常闻言虚弱一笑,幽幽道:   “顾风流,叶容弦,凌剑秋,薛无情,乃至武林盟……这些人的命运,都因我这十恶不赦之人改变。只要我活着,该救我还是会来救我,该杀我的也还是会来杀我。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这就是命……   但我若死了,兴许这命就破了,大家就能各自安好,散如浮萍。”   “破命……”   独孤游沉吟,举头望向那纯白雪花,忽然问:   “你既然要破他人的命,怎就没想过要破自己的命?”   “我的命?”那魔头一笑,   “我的命便是死。只有一死才能还清一切,才能昭彰这人间公道!”   “公道,这世上哪里有公道?你若活着,对顾小公子而言便是最大的公道……”   沈无常闻言垂下眼,不愿他看见自己眼中的失落,   “可我身中桃花火之毒,活不久了。”   “但能不能活与想不想活岂非本来就是两件事情?顾风流,你就真舍得他么,你就真愿意他一觉醒来听见你的死讯?小西,你远没有你想的那样来去从容……”   沈无常抬眼看着独孤游那苍白的鬓发,喃喃道:   “破我自己的命……?”   可说到底,究竟什么是命?   我们奔走,嘶吼,落泪欢喜,皆是不是注定的堆叠延续?   但人呵,   人总能在失望里起身,自绝望里奋进,扫荡一切灰烬尘埃,从灰烬尘埃中迸发出火焰光明。   这就是生命。   纵然无可奈何,纵然短暂如流星,   却也要一次次挣扎,一次次还手,一次次擎起希望的灯盏——   风雨不灭,顶天立地的,   照耀这万物苍生!   朝阳升起在天目山顶上,一片炫目的灿烂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感谢一路陪伴,之后还有尾声和后记哦! ☆、尾声   五年后,大散关。   秋天的烈日洒在一片金黄色荒漠上,层层沙柳倒伏在西风里,婆娑作响。   蓦然间,耳畔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雨点同样,   一骑随风,自那烟尘滚滚中向西而来!   官差们依旧穿着赭色号衣,手提一柄亮银□□。   见状,架起枪尖,喝道:   “来者可有路引凭由!”   话音刚落,只听呼哨一声,那骏马长嘶,人立而起,黄金辔头在烈日下闪着流光。踏雪马上坐着个中年男子,相貌堂堂,却兀自微霜了两鬓。他身着一袭玄黑色锦衣,赤狐裘,长发微卷,身背一把狭长大刀,暗金雕花刀柄,赤红流苏。   那男人闻言,露出个十二分惑人的笑来,从怀中摸出本文书,道:   “我出关寻故人来的。”   官差们见他身负兵刃,衣着不凡,哪里敢拦他,忙不迭放行。   他便一人一马,又绝尘而去。   五年前,顾风流自昏睡中醒来,却只听说沈无常出关的消息。他不怨恨是假的,但那魔头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便是他心有不甘,却也毫无办法。   更何况,   叶容弦还说,沈无常为借阴寒之气压制桃花火毒性,隐居关外大雪山中,若五年内再不复发,大抵就能痊愈,要他再等上些时日。   顾风流听闻那魔头竟一改轻生乐死的脾气,生出些活着的愿望来,顿时悲喜交加。   他满脑子想着:   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也都能安心了。   这五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离别刀客,说他是侠肝义胆,说他是当世豪杰。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消磨时间,从乱云酒肆中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他的全部生命,全部灵魂,   都仅仅属于沈无常一人。   如今五年期满,大雪山中。   顾风流拄着长刀,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在无边旷然的银白里。他顶着风雪,抬头仰望那层峦叠嶂,   却忽然自胸膛里升腾起一股撕心裂肺。   顾风流不是个傻子,却仍固执地欺骗着自己——   大雪山,   单说一句大雪山,   这千里苍茫,何处可寻?   何处可寻……   他绝了望,惶然站在一片白茫茫里,心中那蓬明亮的火熄灭了,四肢百骸皆彻骨冰凉。   半晌,他才扯动僵硬的嘴角,一笑:   也好,这五年来度日如年,不如就解脱了。倒是这风雪,埋一个大活人究竟要多久?   但就在这时——   一条人影如鬼如魅,刹那间来到那刀客面前!   顾风流猛一抬头,   只见来人披着及踝的雪狐裘,毛毡围巾遮了大半面容——   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又冷又淡,好像结霜的上弦月……   顾风流愣了愣,那胸膛里被尘封着的,遥远而又炽热的情感忽地清晰起来。他仿佛不可置信,却又在转瞬间露出一张孩子般的笑脸,伸手将那人抱了个满怀。他用一双冻得已无知觉的手,不住摩挲那瘦削脊背,额头抵在肩窝上,哽咽着嗓子,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你果然还活着!”   那人闻言,轻轻笑了起来,眼中却涌出温暖的泪花,   “都道那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总把重要的事情留到尾声写(自我反省 PS:还有个作者后记哦~ ☆、作者后记   初次及再次见面的读者们,大家好!   或许看过我之前一些东西的朋友已经发现了:   我的写作周期不是一般的长!   这次也是,拖拖拉拉,中间改了无数稿框架,最后确定开头并正式动笔时居然距《蔺出尘传》已过去了十个月。   时间比较长,审美趣味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的兴趣一直变化神速),不再叙述纠结的爱情,而是转向探讨人生方面的问题。如果说《蔺出尘传》的作者形象是个哀怨女人的话,恐怕《刀煮酒》就是个胡子拉碴又满脸皱纹的中年大叔。   在这大半年间,心境也确实苍凉许多。   从《蔺出尘传》开始,有了写作者后记的习惯,主要就是总结感想,顺带展望未来。《刀煮酒》是我笔下比较奇葩的作品,感情线其淡无比又沉重无比,整体游离在武侠和推理之间。熟悉古龙的亲们可能感觉到了,中间很大一部分都和熊先生的风格很像。   总体来说,   就是一本出于我的偶然灵感,随性又不太轻快的东西。   前期,我将主题定位于“复仇与救赎”,但是从第二十二章画地为牢开始,渐渐对“人性与命运”展开了讨论。最后就变成了神神叨叨,有些古板和费解的东西。   谁能想到我一开始是诚心实意的想要写本《琴剑》的续篇啊!   在《刀煮酒》中,沿袭自《蔺出尘传》的主角间的复杂感情也被忠实地刻画了出来,以至于到最后我都很难说清楚顾沈二人的关系。既非友情,也非纯粹的爱情,而是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   而我似乎也在小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嘛,所幸能看到后记的诸位都是我志趣相投的同志。   在开载前,我特地和友人Z先生(直男)聊了聊,他看着我,对我说:   我……我笔直如铁棍山药,但是听着觉得还挺有趣的。   我就被这一句话鼓舞,勇敢地提笔。   另,一如既往,在最后征求大家的意见:   古风侯门弟子(不学无术二世祖)之间的故事;   现代微酸的校园恋爱;   喜欢哪个在评论中告诉我吧!   总之,千言万语——   感谢诸位的捧场阅读,   让我们江湖再见!   千世千景敬上   2017年11月20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不过,总之,如蒙不弃, 总有再见的一天。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